接下來的幾天,兩孩子完全融入了鄉(xiāng)村生活,早晨跟著外公去菜園摘新鮮的蔬菜,上午在小溪邊捉魚摸蝦,下午在樹蔭下和村里孩子玩游戲。他們的皮膚曬黑了,但眼睛更亮了,笑聲也更爽朗了。
姜映月則享受著難得的閑適。她幫母親做些簡單的家務,剩下的時間就躺在搖椅上看書、玩手機,或者純粹發(fā)呆。這里的風是溫柔的,陽光是和煦的,連時間都仿佛慢了下來。
然而好景不長,第六天開始,天空陰沉下來,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起初大家并不在意,山區(qū)夏季常有陣雨。但雨勢持續(xù)加大,白天小雨,夜間轉為傾盆大雨,嘩啦啦的雨聲敲打著屋頂,讓人難以入睡。
第七天清晨,姜映月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月月!快起來!”姜母的聲音透著焦急,“老房子那邊塌了,把路都堵了!拿著工具趕緊去看看!”
姜映月一個激靈坐起身,匆忙套上雨衣和膠鞋。老房子,那是她出生和長大的地方,一座簡陋的土坯房,在她上大學那年全家搬出來后,就一直閑置著。
“孩子們呢?”她一邊往外跑一邊問。
“讓你爸看著呢,這么大的雨,他們不能出門?!苯高f給她一把鐵鍬和鋤頭。姜父去年過年前閃了腰 ,年紀大了一直不見好,中西醫(yī)都試過了,醫(yī)生都讓慢慢養(yǎng)著,別累著。
雨幕中,姜映月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老房子走去。記憶中的小路已經變得泥濘不堪,雨水順著山坡流下,形成一道道細小的溪流。遠處,她隱約看到一片坍塌的土墻。
走近了,眼前的景象讓她心頭一緊。老房子的西側已經完全塌陷,泥坯墻在雨水的浸泡下軟化、坍塌,屋頂的瓦片碎了一地。那曾經是她臥室的位置。
姜映月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打在臉上,與溫熱的淚水混在一起。這座不起眼的土屋承載了她全部的童年記憶。地面是夯實的泥土,夏天赤腳踩上去涼絲絲的;冬天燒起火炕,整個屋子都暖融融的。墻壁雖然簡陋,但父親每年都會用新和的泥漿修補,母親則在墻上貼滿她的獎狀。
她記得小時候發(fā)燒,母親就是在這個房間里整夜守著她,用濕毛巾為她降溫;記得父親在油燈下教她寫字,粗糙的大手握著她的手指,一筆一劃地寫下"姜映月"三個字;記得下雨天,她坐在門檻上,看著雨水從屋檐滴落,形成一串串晶瑩的水簾...
“月月,別愣著啊,先把路清出來!”姜母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姜映月抹了把臉,開始動手清理路上的泥土和瓦礫,把廢渣裝進麻袋里,每挖一鏟土,都像是挖開一層記憶。這片土地里有她童年的笑聲,有成長的淚水,有太多無法復制的珍貴瞬間。
“媽,老房子...是不是保不住了?”她聲音哽咽。
姜母停下手中的活,望著殘破的老屋,嘆了口氣,“這房子年紀比你還大,能撐到現在已經不容易了。土坯房就這樣,沒人住就壞得快。”
“可是...我舍不得?!苯吃螺p聲說。
姜母走過來,濕漉漉的手拍了拍女兒的肩膀,“房子會倒,但記憶不會。你在這兒長大的每一天,媽都記著呢。”
雨還在下,但似乎小了些。姜映月望著老屋殘存的墻壁,突然注意到墻角露出一個鐵皮盒子。她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挖出來——那是她十二歲時埋下的“時光膠囊”,里面還有一個木盒子,裝著當時認為最珍貴的“寶貝”:幾顆漂亮的石子好幾種顏色,一張全家福,還有我的外婆留給媽媽的木鏡,背面材質像木頭 ,正面似銅非銅,一看就是很不值錢的樣子,若是有些價值,恐怕也到不了我媽手里,最后到我這。
盒子上銹跡斑斑,但里面的東西完好無損。姜映月捧著這個意外發(fā)現的寶藏,突然明白了母親的話。老屋會消失,但那些溫暖的記憶,那些塑造她成為今天的自己的點點滴滴,將永遠留在心里,像埋在地下的種子,隨時可以重新發(fā)芽。
”媽,等雨停了,我想帶孩子們來看看老房子?!苯吃掳谚F盒小心地放進雨衣口袋,“讓他們知道,媽媽是從這樣的泥土里長出來的?!?/p>
姜母點點頭,眼中閃爍著理解的光芒。她們繼續(xù)清理著道路,雨水沖刷著泥土,也沖刷著歲月的塵埃,讓記憶變得更加清晰。
雨水順著姜映月的雨衣帽檐滴落,在她腳邊匯成小小的水洼。她機械地揮舞著鐵鍬,大的廢渣都裝進了麻袋,將濕滑的泥土摟不起來的只能鏟到房屋內。突然,鐵鍬碰到一個硬物,發(fā)出“鐺”的一聲脆響。
“在小小的房子里面挖挖呀挖,用小小的鏟子狠狠的挖...”她無意識地哼起挖礦歌謠,蹲下身用手撥開泥土。
“挖一下挖不到,挖兩下挖不到,挖三下挖到個大元寶——”
“哐當”一聲,又一塊硬物被她挖了出來。姜映月伸手摸去,指尖突然傳來一陣銳痛。
“嘶,哎呦!”她猛地縮回手,一滴血珠從食指指腹?jié)B出,在雨水中迅速暈開誰也沒發(fā)現掉落的血液被小黑石吸收了。
“咋了,有沒有事?”姜母忙丟下鋤頭湊過來,雨水順著她花白的鬢角流下。
姜映月搖搖頭,“沒事,小口子不怕。”她用另一只手從泥里摳出一塊黑石,不規(guī)則有些棱角,“這是個啥碎片啊,媽你挖的時候小心些,別受傷了!”
姜母卻盯著女兒流血的手指,眉頭緊鎖,“要不要緊,要不要回去包扎下?”
“說了是小傷口了,”姜映月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委屈,“沒小時候姐姐扔石頭砸我腦袋的傷口大。你那時候都不關心我,也不說姐姐,更不帶我去上藥,讓我一直懷疑我是撿來的?!痹捯怀隹冢约憾笺蹲×?。三十多歲的人了,怎么還像個孩子一樣嘟著嘴抱怨?
姜母愣了一下,隨即無奈地搖搖頭,“都多大的人了,還在說媽媽偏心?你自己當媽了,正好你也兩個,你看你怎么公平吧。”她瞅了女兒一眼,眼神里既有責備,又藏著幾分心疼。
姜映月用衣角擦了擦手上的血跡,雨水立刻將淺色的布料染紅了一小片?!拔視煤玫膼畚业呐畠簜儯彼蝗徽J真地說,聲音幾乎被雨聲淹沒,“我吃過的苦,受過的委屈不會讓她們再嘗一遍了?!?/p>
姜母沒再說話,只是彎腰繼續(xù)清理路上的泥土。兩人沉默地干了一上午,終于把擋路的泥土清理干凈了。靠路邊的也清理了一部分,剩余的就不管了。姜映月扛起工具準備回家,卻在走出幾步后鬼使神差地折返回來。
那塊劃傷她的小黑石還躺在泥水里,雨水沖刷下,表面泛著奇異的光澤。姜映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它撿起來,在衣服上擦了擦,放進了口袋。
回家的路上,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那塊石頭,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小時候跟隨父母挖礦的日子。
那時候她多小啊,小到可以整個蜷縮在背簍里睡覺。奶奶去世后,姐姐被送進學校,父母不得不帶著她到處奔波。他們會在火車到站時守著,不是客車,更不是現在的高鐵,而是慢悠悠的貨車。小鎮(zhèn)火車站是個交通要道,田地少,人口多,95%的人靠做小生意維持生計。姜爸姜母除了倒買倒賣,就是在河里挖鐵礦石。
記憶中的清晨總是蒙著一層霧氣。父親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車上放著兩個背簍、幾根口袋、水壺和飯盒;母親背著一個大竹筐,里面裝著工具;而她,小小的姜映月,有一把專門為她做的小鋤頭和一塊小吸鐵石。吸鐵石黏在一根細長的吸管上,她總是興奮地用它吸起那些閃閃發(fā)亮的小礦石。
他們沿著河往上游走,尋找沒人挖過的地方。父親會選一處河灘,用大鋤頭刨開表層泥沙;母親則用鐵鍬將礦石鏟到獨輪車上;而她,就拿著她的小工具,在父母挖過的地方仔細搜尋,把大礦碎礦都抹進口袋里裝著。那些礦石在陽光下閃著奇異的光彩,像埋在地下的星星。
中午,一家人坐在河灘上吃飯。母親從飯盒里拿出還溫熱的饅頭和咸菜,父親則會變魔術似的從口袋里掏出幾顆野果給她。飯后,她常常困得睜不開眼,就蜷縮在背簍里睡覺,耳邊是父母挖礦的聲響和河水潺潺的聲音。她從來不亂跑,也不好奇,就那樣守著父母,乖巧得讓人心疼。
傍晚時分,太陽西斜,他們才收拾工具回家。獨輪車上堆滿了礦石,在夕陽下泛著暗紅色的光澤。父親推車,母親背著裝滿礦石的竹筐,而她,要么牽著母親的衣角走路,要么又蜷在背簍里,隨著父親穩(wěn)健的步伐輕輕搖晃。
那些日子艱苦卻單純,貧窮卻溫暖?,F在想來,父母從未在她面前抱怨過生活的艱辛,也從未因為帶著她工作而顯出不耐煩。他們只是默默地用雙手為家人創(chuàng)造更好的生活,而她,則是他們最忠實的小助手。
“媽媽!”小寶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兩個孩子穿著雨靴在院子里踩水坑,濺起的水花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格外明亮。
“外婆說你們去清理老房子了,”大寶跑過來,好奇地看著母親的口袋,“你撿到什么寶貝了嗎?”
姜映月笑了笑,從口袋里掏出那塊小黑石,“看,媽媽小時候經常玩的東西?!?/p>
兩個孩子湊過來,小寶用手指戳了戳石頭,“黑乎乎的,不好看?!?/p>
“但它很特別,”姜映月輕聲說,“它讓媽媽想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p>
晚飯后,雨勢漸小。姜映月坐在堂屋的燈下,仔細清洗那塊小黑石。水流沖去泥土,石頭的真容逐漸顯現——它比想象中更黑,表面布滿細小的孔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與普通礦石明顯不同。
“這是什么礦石?”她自言自語道。
“讓我看看?!苯阜畔虏璞哌^來,接過石頭在燈下仔細端詳。他的眉頭漸漸皺起,“這...不像是我們平常挖的那種鐵礦?!?/p>
姜母也湊過來,“怎么了?”
“你看這紋路,”姜父指著石頭表面的細紋,“還有這重量,不太對勁?!?/p>
姜映月突然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個傳說——關于山里埋藏的“黑金”,一種比普通鐵礦珍貴得多的礦物。難道...
她正想追問,窗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狗吠聲,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和喊叫聲。
“快去看看!河邊出事了!”有人在院外大喊。
姜父臉色一變,抓起雨衣就往外跑。姜映月把小黑石塞進口袋,也跟著沖了出去。細雨里,遠處河邊隱約可見奔跑的人影,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那塊小黑石在她口袋里沉甸甸的,仿佛帶著某種命運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