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又一日的小心跋涉,慕寒終于牽著墨貍,走出了那片幾乎吞噬他性命的茫茫山林,來到山腳下一座名為“清河”的小鎮(zhèn)。
初次踏入這人煙稠密之地,與山林的寂靜截然不同,街道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各種吆喝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聲、車輪滾滾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喧囂的熱浪撲面而來。
墨貍從未見過如此陣仗,小小的身子瞬間繃緊,下意識地躲到慕寒身后,只露出一雙黑亮的眼睛,充滿了對這個陌生世界的恐懼、警惕,以及難以抑制的、旺盛的好奇。她一會兒看看路邊旋轉(zhuǎn)飛舞的糖畫,一會兒又被不遠(yuǎn)處雜耍藝人噴出的火焰吸引,小腦袋東張西望,仿佛有無數(shù)新奇的事物在沖擊著她貧瘠的認(rèn)知。若非慕寒緊緊牽著她的手,她恐怕早已迷失在這片喧鬧之中。
慕寒自己也是風(fēng)塵仆仆,臉色因舊傷未愈、心疾未除而帶著幾分蒼白,但他依舊憑借著過人的定力,忽略掉路人投來的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徑直帶著墨貍走進(jìn)鎮(zhèn)上看起來最大的一家客?!皭倎砜蜅!?。
“客官,您是打尖還是住店吶?”一個肩上搭著白毛巾的店小二立刻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然而,當(dāng)他的目光落在慕寒身后、那個穿著破舊獸皮、頭發(fā)亂糟糟、臉上還帶著泥痕的小女孩身上時,笑容不由得僵了一下,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
慕寒對此視若無睹,從懷中取出一小錠碎銀放在柜臺上,聲音清冷而平淡:“一間上房,要安靜些的。另外,打一桶熱水送到房里,再找個手腳麻利的婢女來。”
店小二掂了掂銀子,臉上的笑容立刻又真切了許多,麻利地應(yīng)道:“好嘞!客官您樓上請,熱水馬上就到!”
房間還算干凈整潔。不一會兒,兩個伙計抬著熱氣騰騰的木桶進(jìn)來,緊隨其后的是一個看起來頗為干練的中年婢女。
慕寒指了指自進(jìn)了房間就一直縮在角落里、警惕地打量四周的墨貍,對婢女道:“幫她梳洗干凈,換身衣裳?!?他又額外遞給婢女一小塊碎銀,“她有些怕生,勞煩費心?!?/p>
婢女接過銀子,臉上露出笑容,再看墨貍時,目光也柔和了些。她走到墨貍身邊,溫聲道:“小姑娘,跟姨姨來,洗個熱水澡,換身新衣服好不好?洗得香噴噴的?!?/p>
墨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慕寒,見慕寒對她微微點頭,這才遲疑著,被婢女牽著手走向屏風(fēng)后面。
只聽“噗通”一聲巨響,伴隨著墨貍帶著驚奇的低呼,顯然是直接跳進(jìn)了木桶里。緊接著,便是“嘩啦啦”的水聲大作,期間夾雜著婢女壓抑的驚呼和無奈的勸說。
“哎呀!小姑娘你慢點!”
“水!水都濺出來了!”
“頭發(fā)!別動,姨姨給你洗頭發(fā)……”
“哎喲我的老天爺……”
慕寒坐在外間,聽著屏風(fēng)后那幾乎要拆了房子的動靜,不由得按了按額角,露出一絲苦笑。這小東西,果然還是野性難馴。
好半天,屏風(fēng)后的動靜才漸漸平息。又過了一會兒,渾身濕淋淋、像是剛打了一場水仗的婢女,領(lǐng)著煥然一新的墨貍走了出來。她一邊擦著額角的汗,一邊對慕寒無奈地笑道:“客官,您這……女兒,可真是活潑?!?/p>
慕寒微微頷首,又遞過一錠稍大些的銀子:“辛苦了?!?婢女這才眉開眼笑,心滿意足地退下。
慕寒的目光落在墨貍身上,不由得微微一怔。
熱水洗去了她臉上的污垢,露出一張雖然瘦削卻異常清秀的小臉,皮膚是長期不見陽光的、略顯蒼白的細(xì)膩。濕漉漉的短發(fā)被婢女用布巾擦過后,柔順地貼在臉頰兩側(cè),更顯得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靈動逼人。她身上穿著一身客棧準(zhǔn)備的、略顯寬大的墨綠布裙,雖然簡單,卻也襯得她身形玲瓏。
此刻的她,褪去了山野的塵土,竟像一塊被洗去蒙塵的美玉,隱隱透出令人驚艷的光華。
只是,她似乎對自己這副新模樣很不適應(yīng),小手不停地拉扯著衣角和袖口,有些局促不安。
慕寒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了她那雙同樣被洗干凈的小手上。手指纖細(xì),但指節(jié)處卻帶著長期攀爬或勞作留下的薄繭。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修剪得并不整齊、甚至有些尖利的指甲,足有半寸長,閃著淡淡的寒光,如同某種小獸的爪子。
慕寒心頭微動,想起她在山洞中能輕易咬斷獵物脖頸,以及之前躲避羅剎門殺手時那份超乎常人的警覺。這雙看似柔弱的手,恐怕并不簡單。
他輕咳一聲,朝墨貍招了招手:“墨貍,過來?!?墨貍乖乖地走到他面前。 慕寒從行囊里取出那把削鐵如泥的匕首。
墨貍一看到泛著冷光的刀刃,頓時眼睛瞪得溜圓,如同受驚的貓咪般猛地后退一步,聲音發(fā)顫:“你、你要……干嘛?”
“別怕,”慕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溫和,“指甲太長了,容易傷到自己,也容易……傷到別人。我?guī)湍阈扌??!?他握住她的小手,她的手很涼,微微顫抖著。他用匕首小心地、一點點地削掉她過長的指甲,動作輕柔而專注。 墨貍起初還很緊張,身體僵硬,但感受到他動作里的細(xì)致和沒有惡意,漸漸放松下來,只是依舊好奇地盯著自己的指甲一點點變短。
“咔嚓?!弊詈笠稽c尖銳被修平。 墨貍看著自己變得圓潤整齊的指甲,又活動了一下手指,似乎有些不習(xí)慣,小聲嘟囔了一句:“爪子……沒了……以后……抓不住……兔子了……” 慕寒聞言,嘴角不易察覺地彎了彎。
他收起匕首,看著她那副有些委屈又有些新奇的小模樣,心中那份因連日奔波和未來叵測而產(chǎn)生的沉重,似乎也悄然減輕了幾分。
他一向獨來獨往,不喜與人牽扯,尤其是這般近距離的肢體接觸??善婀值氖?,對于墨貍的靠近,他似乎并不反感,甚至……在她靠近時,能感受到一種奇異的、讓他緊繃心神得以片刻安寧的氣息。 這只闖入他生命的小野貍,正在一點點改變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