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五十分，張亮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摸索了三遍才關掉鬧鐘。鏡中的人眼窩深陷，胡茬刺破青黑的皮膚，像一片荒蕪的鹽堿地。他刻意避開左胸口袋，那里靜靜躺著的工作證，此刻卻像塊燒紅的烙鐵市教體局人事股 科員"，燙得他喉頭發(fā)緊。
坐公交時，公文包拉鏈勾住了旁邊女孩的圍巾。"對不起。"他條件反射地低頭道歉，卻在對方抬眼的瞬間觸電般后退。那道目光里有探究，有疑惑，或許還有昨天刷到失信名單時的恍然大悟。他突然想起上周股長交代材料時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檔案室大姐遞文件時指尖的遲疑，那些看似尋常的日常，如今都成了扎在視網膜上的細刺。
八點鐘的陽光斜斜切進人事股辦公室，張亮的工位在最里側，背靠白墻，面前是堆積如山的職稱評審材料。他打開電腦，屏保照片里女兒穿著粉色公主裙，正把奶油抹在他鼻尖上。鼠標懸在"刪除"鍵上停留三秒，最終移向角落的加密文件夾——那里存著法院傳票的掃描件，PDF圖標像具冰冷的棺材。
"張亮，幫我取份教師檔案。"股長的聲音從隔壁傳來，他慌忙起身，膝蓋重重磕在桌角。檔案柜金屬把手在掌心壓出紅痕，第23號抽屜拉開時發(fā)出吱呀聲，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手指劃過檔案袋上的封條，他忽然想起自己提交檔案時，也是這樣的封條，被審批窗口的工作人員當眾撕開，又當著他的面緩緩粘上，仿佛在給某種東西釘上最后一顆釘子。
午休時，食堂阿姨舀豆腐湯的手懸在半空："小張，你好像...瘦了？"不銹鋼餐盤碰撞出刺耳的聲響，他盯著湯面上漂浮的油花，想起執(zhí)行法官宣讀限制消費令那天，也是這樣油膩的陽光，曬得停車場的柏油路面發(fā)軟。當時他正準備開車去學校接女兒，卻被保安攔在門口："對不起，您的車輛已被查封。"女兒在電話里哭著問爸爸什么時候來，他蹲在花壇邊，看螞蟻在涼鞋上爬成蜿蜒的線，怎么也擦不干手機屏幕上的淚痕。
下班鈴響起時，張亮的襯衫后背已洇出深色的汗?jié)n。他故意拖延到走廊聲控燈熄滅，才摸黑走向樓梯間。三樓轉角的窗戶漏進霓虹，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剛考上公務員那天，也是這樣的暮色，父親拍著他的肩膀說"以后要為老百姓辦實事"，母親把熨得筆挺的藏藍制服掛在衣柜里，陽光穿過紗窗，在肩章上織出金色的網。
手機在褲兜震動，是前妻發(fā)來的微信："女兒問什么時候能買新書包。"他盯著輸入框里跳動的光標，直到屏幕自動變暗。上周去學校送生活費，保安不讓進，他只能把裝著現金的信封塞給傳達室大爺，看著女兒蹦跳著跑過來，卻在觸到信封的瞬間愣住她看見爸爸的白發(fā)又多了一些。
路過超市時，櫥窗里的電視正在播放法治節(jié)目，主持人用激昂的語調念著"構建社會信用體系"。張亮快步走過，玻璃倒影里的自己佝僂得像片被秋風揉皺的枯葉。街角的燒烤攤飄來孜然香，忽然想起自己已經三個月沒敢用任何銀行卡。有次實在餓得頭暈，在便利店買了桶泡面，付款時二維碼掃了五次都失敗，收銀員不耐煩的白眼讓他想起大學時被助學貸款催繳單砸臉的夜晚。后來只好又辦了一張小銀行的卡微信才可以使用。
凌晨一點，屋里的風扇發(fā)出惱人的嗡鳴。張亮蜷縮在單人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水漬發(fā)呆。那形狀像極了法院門口的石獅子，每次去開庭，他都要從那對獅子中間穿過，仿佛走進某種永恒的刑場。枕頭下的離婚協議書沙沙作響，妻子簽字時筆尖劃破了紙頁，"債務由男方承擔"幾個字力透紙背，像道觸目驚心的刀疤。
他摸出藏在床墊下的白酒，瓶口剛碰到嘴唇就劇烈顫抖起來。三個月前，他還是同事眼中"穩(wěn)當的張科員"，負責教師編制調配時，總有人在辦公室門口遞來茶葉禮盒，他都笑著退回去："按規(guī)定來。"如今那些茶葉還整齊碼在柜子里，包裝上的燙金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無數雙沉默的眼睛。
窗外傳來救護車的鳴笛，由遠及近，又漸漸消失在夜色里。他想起女兒出生那天，也是這樣的深夜，他握著妻子的手，在產房外數著秒針跳動，滿心都是初為人父的惶惑與期待。那時的他怎么也想不到，多年后的此刻，自己會在這樣狹小的空間里，被債務、愧疚和恐懼撕成碎片。
天快亮時，他終于迷迷糊糊睡去。夢中，他穿著筆挺的制服走在校園里，學生們笑著跟他打招呼，女兒舉著滿分試卷向他跑來。突然，所有畫面都蒙上一層灰霧，廣播里響起機械的女聲："張亮，男，身份證號XXXX，因拒不履行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義務，已被列為失信被執(zhí)行人..."他想跑，卻發(fā)現雙腳被牢牢釘在原地，女兒的笑臉在霧中漸漸模糊，最終化作法院公告欄上自己的照片，被無數人指指點點。
鬧鐘再次響起時，張亮盯著天花板上漸漸亮起的光斑，忽然想起人事股新來的小姑娘昨天說的話："張哥，你的公積金怎么停繳了呀？"他扯過枕頭蓋住臉，聽見自己發(fā)出一聲悶響，像塊沉入深海的石頭，連掙扎的氣泡都沒來得及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