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菜大業(yè)又開始了。
小樓背后的空地種了蘿卜,房子一樓外圍的菜圃種了辣椒,油菜,豆角...
李蓮花每天如一只勤勞的小蜜蜂,勤勤懇懇地侍弄著他的寶貝苗苗。
不過現(xiàn)下這個溫度,魏嬈并不覺得他這一回費盡心思伺候的菜能扛過第一場霜降。
倒也沒有打擊他的自信心,畢竟這件事占去了他大部分心神,讓他整個人看上去都沒有之前那么沉郁了。
魏嬈重新整改了書房,安了張書桌,絕大多數(shù)時間,她都窩在這里,瘋狂地汲取著知識。
靈力恢復的速度還是一如既往地慢,她開始慢慢摸索這個世界的功法。
李蓮花在學習扎針的時候,也會指導一下她有關于內(nèi)力的修煉。
可也不知為何,明明擁有絕佳修煉天賦的她,在內(nèi)力一道上卻碰壁頗多。
李蓮花替她尋來的那些基礎修煉書籍,練起來都格外費勁,更別說他自己的功法,魏嬈更是不得其道。
像是她體內(nèi)的經(jīng)脈,下意識地排斥那些內(nèi)功心法的運行方式。
每每到最后,都是以渾身經(jīng)絡發(fā)疼結束。
她向來是個執(zhí)拗的性子,強忍著疼痛硬練了幾回,然后直接氣血翻涌口吐鮮血。
這可把李蓮花嚇得半死,自己的揚州慢一旦進入她體內(nèi)也只有排斥,痛苦難耐。
多次被打擊之后,她心底也生出幾分頹喪,靈力修不了,內(nèi)力也修不了,前路迷茫,臉上表情更少了。
李蓮花看她成日冷若冰霜的臉,心里也有點不是滋味。
便只能帶她多做些其他的事,也好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
剛好時間邁入冬天,氣溫降下來,他們也該補充點過冬的物資了。
于是在李蓮花的軟磨硬泡之下,魏嬈終于從小書房鉆了出來,同他一起去鎮(zhèn)上采買。
若是以前的李相夷,大冬天出門也只著單衣,為求風騷好看。
畢竟他內(nèi)力充沛,用來保暖也實在綽綽有余。
但現(xiàn)在的李蓮花,已經(jīng)早早穿上了青綠色的秋裝,棉布外袍里填上了柔軟的薄絨裘。
再加上這些時日養(yǎng)回了點肉,臉上不似之前那般瘦削鐵骨了。
雖然面容依舊蒼白,藏在衣服下的身體依舊單薄,可整個人精神好了許多,臉上也有笑容了,一副病弱佳公子的模樣。
魏嬈是一身黑色窄袖,只不過短打變成了長袍。
她的衣服幾乎全是黑色,只最貴的一兩套衣服里織了些許金絲。
李蓮花也給她置辦過兩身俏麗顏色的衣服,但她從來沒穿過。
身上也無半件首飾,頭發(fā)只用一根紅色綢帶高高束起。
以女身做男裝打扮,卻又不是為了遮掩身份。
她大約是在懷念某個人。
李蓮花在書房里看見過她的畫卷。
也是第一次知道,魏嬈竟有一手極好的丹青。
畫上那人便是如她這般,一襲黑袍,衣袂飄飛。
腰間掛著一根紫竹笛,尾端系著紅色笛穗。
畫中人如他一樣,并未束冠,長發(fā)僅用一根紅色發(fā)帶半束。
紅綢與黑發(fā),極致的色彩碰撞。
雖沒有畫上五官,卻也可以看出此人定然是個意氣風發(fā),郎艷獨絕的少年郎。
而那人,對她來說必定是極其重要的存在。
不然,她也不會日日學做他的打扮。
“怎么了?”
她看著李蓮花盯著自己有些失神的樣子,有些疑惑。
“有什么地方不合適嗎?”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著。
“沒...”
李蓮花收回心神,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很好看...”
話才出口,他便覺得有些尷尬。
怎么這么順口就說出來了?
雖然他說的是事實。
她這張臉,就算身上披的是麻袋也是好看的。
可魏嬈不甚在意,只是點了點頭,抬腳走在前面。
這樣的話她聽過無數(shù)回,自然不會在意。
李蓮花見她如此坦蕩大方,微微一笑,也收起那些亂七八糟的紛雜思緒。
她這性子,確實不會如深宅后院養(yǎng)出來的那些大家閨秀一般容易臉紅羞怯。
當初見她禮儀周全,周身氣度不凡,還以為她定然是生長于十分注重規(guī)矩的隱世大族,因此和她相處時也帶上了幾分謹慎,生怕唐突。
可如今看來,這姑娘其實更像是他們江湖兒女,身上一股子俠義之氣,不拘小節(jié),豪爽直率。
雖然偶爾會因為他一句話引得情緒暴躁或者愁緒翻飛,但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很好相處的。
李蓮花幾步追上去,與她并肩。
趁著晨光微暖,慢悠悠地進了鎮(zhèn)子。
今日恰逢七日一次的大集,來來往往的人流比往常密集得多。
二人樣貌出眾,尤其是魏嬈。
雖然她已經(jīng)做了遮掩,用脂粉蓋住了眉眼間的風華,可在這樣一座偏僻的鎮(zhèn)子上,依舊顯眼奪目。
身邊經(jīng)過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控制不了將自己的視線移到她臉上。
大部分的目光都是和善的。
探究,好奇,驚訝,甚至是愉悅。
可魏嬈依舊覺得不舒服。
她早已習慣了將自己隱藏在人群之中,力求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生怕自己冒尖,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雖然在這里,較之以前的生活環(huán)境要安全得多。
心里不舒服,面上自然也帶上幾分躁郁陰沉之色。
細心的李蓮花在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的第一時間,目光就開始在集市上搜索起來。
走了一截路,終于看到一家賣儺戲面具的小攤。
隔著衣服拽住魏嬈的手腕,帶著她繞過密集的人群,停在攤子前面。
攤子上面具五花八門,種類繁多。
但花紋和色彩都是差不多的類型,帶有濃郁的地域特色。
攤主熱情地招呼著這兩位看上去就身價不菲的顧客,希望今日能從他們這里賺上一大筆。
李蓮花取了個小巧的圓弧型半臉式面具遞到她手邊,順手把她手里那個惡獠面具接了過來。
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喜歡這么可怕的東西。
這玩意兒就算是他大晚上看見,也是會嚇到的。
“暫時先買個木制的吧,等下我們?nèi)ヌ算y樓,讓銀匠打一個銀質(zhì)的,耐用。”
魏嬈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那個被李蓮花放回去的惡獠面具,用期盼的目光看向他。
李蓮花無聲搖了搖頭。
魏嬈抿了抿唇,妥協(xié)后抬手戴上了他選的那個面具。
半張臉被遮住,周邊的眼神確實少了些許,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二人被人群擠著往前,路過一布藝攤時,魏嬈的目光被攤子上一片花花綠綠吸引,和李蓮花錯開了身位。
攤主是個年紀偏大的婦人,身上穿著醬色粗布麻衣,花白的頭發(fā)用一根油亮的木棍盤起,倒是齊齊整整,不見潦亂。
自己穿著最便宜的麻衣,可攤子上那些成品的布料卻是棉布。
雖然質(zhì)量不佳,顏色一看就知道是染失敗的殘次品,可摸上去尚算柔軟。
精巧的手藝讓布料上那些缺點被掩蓋,一個個成品看上去分外小巧可愛。
布老虎,虎頭帽,虎頭鞋,包被,小兒外衫...
見魏嬈在她攤子前駐足,便熱情地開口招呼起來。
走了一段距離發(fā)現(xiàn)身邊人沒跟上的李蓮花轉過身,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一眼看到了顯眼的魏嬈。
一襲簡單的棉布黑袍,身形挺拔俊逸。
墨發(fā)披散在身后,紅綢摻雜其間,簡潔又不失風華。
面具掩住了精致的面容,雌雄莫辨,颯爽英姿。
但此刻手里捧著的色彩艷麗的小小虎頭鞋,卻生生破壞了她身上那股子意氣風流。
李蓮花沒有上前,只靜靜地注視眼前的畫面。
她仔細端詳著手里那雙精致小巧的虎頭鞋,指尖細細摩挲著那些繡花,平時緊抿的唇角此刻微微上揚了幾分。
沒看多久,她便從荷包里掏出錢結了賬,小心翼翼地將掌心攏起。
李蓮花很少見她這副溫和的模樣,有些詫異地看了看那攤子上的幼兒鞋帽。
但她的好心情好像沒持續(xù)多久,不過幾息,唇線又變得平直,氣息又恢復成以往那般冷冰冰。
而那雙虎頭鞋,也不知被她放到哪里去了。
李蓮花就立在原地,等著她慢慢走到自己身邊。
“看上了什么?”
他溫和地開口。
魏嬈搖搖頭,沒有說話。
李蓮花也不再問,二人一路晃蕩,進了鎮(zhèn)子上最好的那家銀樓。
鑒于之前李蓮花在這里出過珍珠,因此掌柜對他倒是挺熱情。
聽聞二人要打個銀制面具,立刻叫來了樓里手藝最好的銀匠師傅,讓二人同他商議。
只是為了遮面,魏嬈倒也沒什么要求,注意力早就被眼前架子上的長命鎖給吸引了。
和銀匠商議了一點細節(jié)轉過身來的李蓮花注意到了她的視線,看了一眼面前的架子,輕聲開口:“有喜歡的嗎?”
魏嬈收回視線,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要不要看看發(fā)簪耳飾?”
她是有耳洞的,李蓮花早就發(fā)現(xiàn)了。
魏嬈依舊搖頭。
他不禁有些氣餒。
還想著買點小禮物,緩和一下她最近的心情,但看她這副無欲無求的模樣,還真是不知道從何下手。
她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沉默的,冰冷的,晦暗的。
衣食住行對她來說,全都只是生存的必要條件,并非生活的必需。
便是時至今日,他也不知道她愛吃什么菜,愛喝什么茶。
哦,也不全是。
至少知道她喜歡黑色衣服,紅色發(fā)帶。
或許她也并非喜歡,只是為了紀念。
從銀樓出來,二人便不再是漫無目的地閑逛了。
貓冬的物資清單,李蓮花早就列好了。
照著單子一通采買,東西多到兩個人身上都掛不住。
無奈,李蓮花只好去集市口雇了輛牛車,畢竟米面糧油,棉被成衣等確實太重。
日頭開始西斜,二人也坐著牛車慢慢悠悠地踏上回家的路。
牛車走的是大路,比他們往常走的小路要繞一些。
路過一片綿延的森林,陽光被綠蔭遮蔽,周圍的溫度似乎都下降了幾分,林子里涼幽幽的,寂靜無聲。
駕車的老丈甩起了鞭子,牛的步子也加快了不少。
看著不遠處的山林,魏嬈眼底閃過一抹異色。
“李蓮花,那是什么地方?”
李蓮花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處地勢略低,看上去陰森森的山坳。
“不知。”
“有何特別之處嗎?”
他除了感覺有些寒涼,沒看出別的。
魏嬈挑了挑眉。
“老丈,您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魏嬈提高音量,看向前方趕車的老人。
那老丈看了一眼又很快移開視線,語氣有些憂懼地開口:“姑娘,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壓低了聲音,生怕驚擾到什么似的。
“那里是亂葬崗。”
“東海這地兒偏遠又窮苦,義莊也開不下去,所以我們這邊幾個鎮(zhèn)子,只要是無人安葬的,都扔在那處了。”
“還有什么牢獄里的死囚,被砍頭的犯人...”
“那片山林野獸出沒,夜里怪聲不斷,還有人看見過鬼火,你們可別好奇?!?/p>
老丈言語間顧慮頗多,不太愿意細聊,只粗粗提了幾句便閉口不言了。
這趟路程太遠,若不是那年輕人給的多,他是不愿意太晚跑這條路的。
如此想著,便揚起了手里的鞭子,催促老??禳c趕路。
雖然也心疼自己這個老伙計,但還是得趁著太陽未落山之前趕回去才是。
李蓮花聽懂了老丈話語里未盡的意思。
他一向對這些東西敬而遠之,自然也不會好奇。
但沒想到,身側的魏嬈語氣卻高昂了幾分。
“哦,我知道了,謝謝老丈?!?/p>
李蓮花抬眼望去,只見魏嬈此刻正直勾勾地盯著那處山坳,眼底盛滿幽光。
“李蓮花?!?/p>
她轉過頭來,取下臉上的面具,露出了二人相識這近一年來第一個,由里到外,發(fā)自內(nèi)心的,愉悅歡喜的笑容。
“謝謝你今天帶我出來,我很開心?!?/p>
李蓮花怔怔地看著那張掛著笑容的臉。
膚如白玉,眉若遠山。
唇瓣朱紅,眸子清亮。
笑容綻開的時候,如沐暖陽,桃李盛開。
但不知為何,李蓮花只感覺后背上,寒意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