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的燈光刺得眼睛發(fā)疼。我機械地洗手消毒，耳邊是護士急促的匯報："車禍重傷，
脾臟破裂，疑似顱內出血，血壓持續(xù)下降...""準備開腹探查，通知血庫備血。
"我扯開手術衣的系帶，轉身時余光掃過推床上那張慘白的臉。剎那間，世界天旋地轉。
那張臉——即使沾滿血跡，即使十年未見，我也能一眼認出來。周敘白。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掐進掌心，直到痛感壓過胸腔里翻涌的情緒。"梁醫(yī)生？
"護士疑惑地喚我。"開始手術。"我戴上手套，聲音穩(wěn)得不像自己。
手術刀劃開皮膚的瞬間，我恍惚回到十二歲那年。小學六年級的教室，蟬鳴震耳欲聾。
班主任領著轉學生進來，陽光從他身后漫過，給他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周敘白，
坐梁以檬旁邊。"瘦高的男孩拎著書包晃到我身邊，突然從口袋里摸出顆糖推過來。
透明糖紙裹著淡黃色糖果，在我課桌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檸檬糖。"他聲音很輕，
"吃了糖就不緊張了。"那時我正在為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焦躁不安。而現在，
我的手術刀正切開他的腹腔。鮮血涌出的剎那，監(jiān)護儀發(fā)出尖銳警報。
"血壓降到60/40！""快速輸血！抽吸！"我的視野被血色浸染，手指卻穩(wěn)如磐石。
清除積血，修補破裂的脾臟，處理受損的腸管...三個小時仿佛三個世紀。
當最后一針縫合線打結時，我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送ICU密切觀察。"我摘下口罩，
喉嚨干澀得發(fā)疼，"尤其注意顱內壓變化。"護士們推著病床離開，我站在原地，
看著地上一團團沾血的紗布。那顆檸檬糖的甜味突然在舌尖復蘇，甜得發(fā)苦。凌晨三點，
我鬼使神差地打開了醫(yī)院的電子病歷系統(tǒng)。作為主治醫(yī)生，我有權限調閱周敘白的完整病歷。
當屏幕跳出"肝癌晚期"四個字時，我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聲響。
診斷日期是5月20日。我的視線模糊了一瞬——那是我們約定見面的日子。
十年前高考結束那晚，周敘白在操場盡頭吻了我。他說："檬檬，等我五年。五年后的今天，
老地方見。"我等了整整一夜。他沒來。從此杳無音信。而現在，他躺在我的醫(yī)院里，
肝癌晚期。我顫抖著點開影像資料，肝臟上密密麻麻的腫瘤像一場無聲的雪崩。窗外，
天快亮了。---我站在ICU的玻璃窗外，手指在病歷夾邊緣掐出深深的凹痕。
周敘白的睫毛在氧氣面罩下輕微顫動，像是蝴蝶垂死的掙扎。這是他術后第三天，
終于要醒了。"梁醫(yī)生，病人恢復意識了。"護士從病房出來，遞給我最新的檢查報告。
我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消毒水的氣味突然變得刺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病床上的周敘白睜開了眼睛，那雙眼——我曾在那里見過整個夏天的星空。"你感覺怎么樣？
"我職業(yè)性地問道，聲音平穩(wěn)得連我自己都驚訝。他的目光落在我胸前的名牌上，
瞳孔驟然緊縮。"梁...醫(yī)生？"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是我，周敘白。
"我摘下聽診器，冰涼的金屬貼在他胸口，"深呼吸。"他的心跳在聽診器下驟然加速。
我抬眼看他，發(fā)現他正死死盯著我左手腕——那里有一條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疤痕。
十二歲那年，我不小心打翻熱水瓶，他瘋了一樣背著我跑到醫(yī)院，途中我們雙雙摔倒，
他用手墊在我手腕下，自己的掌心被碎石割得血肉模糊。"只是例行檢查。"我故意說，
手指輕輕按壓他腹部的傷口周圍，"這里疼嗎？"周敘白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冰涼，
力道卻大得驚人。"我們認識嗎？"他問，眼神陌生得讓我心顫。我僵在原地。"你說什么？
""你剛才叫我的名字。"他松開手，聲音恢復平靜，"但我不記得見過你。
醫(yī)生是不是認錯人了？"監(jiān)護儀上的心率線劇烈波動。我盯著他蒼白的嘴唇，
那曾在我十六歲生日時輕輕擦過我的額頭?，F在它們吐出的卻是最殘忍的謊言。"周敘白，
"我一字一頓，"你看著我，再說一遍。"他的目光滑向窗外。"我累了。"我轉身就走，
差點撞上進來的林醫(yī)生。"梁醫(yī)生？"他扶住我，"你臉色很差。""沒事。
"我掙開他的手，逃也似地沖出病房。走廊盡頭的洗手間里，我擰開水龍頭，冷水潑在臉上，
卻沖不散眼前那片血紅。鏡子里的女人眼眶發(fā)紅，嘴角扭曲——多可笑，
十年等待換來一句"認錯人了"。下班后，我鬼使神差地又繞回ICU。
周敘白已經轉入普通病房，林醫(yī)生正在查房。我站在門外，聽見他們交談。
"周先生真是命大。"林醫(yī)生說，"這次多虧了我們梁醫(yī)生，她平時不負責急診，
那天剛好值班。""是嗎。"周敘白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代我謝謝她。""說起來，
周先生的設計作品我很欣賞。我未婚妻特別喜歡城南那個玻璃音樂廳，
聽說您和蘇小姐就是在那里求婚的？"我的呼吸停滯了。蘇小姐？"嗯。"周敘白應了一聲，
突然咳嗽起來。林醫(yī)生急忙幫他拍背，碰倒了床頭柜上的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
我的血液凝固了——那是我大學時參加演講比賽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站在聚光燈下，
胸前別著檸檬形狀的胸針。更可怕的是，照片右下角顯示的時間是2016年5月20日。
他消失兩年后。"抱歉。"林醫(yī)生把手機放回去，"周先生好好休息，
蘇小姐明天應該就能從米蘭回來了。"我踉蹌著退后幾步，躲進消防通道。黑暗里，
我終于允許自己哭出聲來。十年。三千多個日夜。我以為最痛的是他不告而別，
原來是他早已開始新生活，卻還留著我的照片當鎖屏。這是什么？愧疚？
還是某種扭曲的懷念？第二天清晨，我站在周敘白病房門口，手里拿著他的最新檢查報告。
肝癌已經轉移到肺部，生存期不會超過半年。我深呼吸三次，才推開門。病房里空無一人，
浴室傳來水聲。他的手機靜靜躺在枕邊。我本該放下報告就離開，
卻像著了魔一樣拿起手機——鎖屏還是那張照片。水聲停了。我慌忙放下手機，
卻不小心碰到了相冊圖標。密碼界面跳出來，四個空格像四只嘲弄的眼睛。我輸入他的生日，
錯誤。輸入音樂廳落成日期，錯誤。最后，我顫抖著輸入0520——我們約定的日子。
相冊打開了。最先跳出來的是蘇媛的照片。她穿著白色連衣裙站在海邊，美得驚心動魄。
我快速滑動，
卻發(fā)現接下來全是我的照片——大學畢業(yè)典禮、醫(yī)院入職儀式、甚至在咖啡廳看書的偷拍照。
最近的一張是上個月，我在醫(yī)院花園里喂流浪貓。"滿意你所看到的嗎？
"周敘白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我猛地轉身，手機掉在床上。他拄著輸液架站在那里，
病號服松松垮垮地掛著，鎖骨下露出一道疤痕——那是我十八歲用發(fā)卡不小心劃傷的。
"為什么？"我的聲音支離破碎，"你有未婚妻，卻收集我的照片？周敘白，
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戲？"他緩慢地走到床邊坐下，拔掉了手背上的針頭。"這不重要。
""對我很重要！"我抓起手機砸向他，"十年！我像個傻子一樣等了你十年！
"血珠從他手背的針眼里滲出來，在雪白的床單上開出細小的紅花。他望著那片血跡，
輕聲說："梁醫(yī)生，醫(yī)患關系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我再也忍不住了。"周敘白！
"我揪住他的衣領，"你敢看著我的眼睛說你不認識我嗎？你敢說你沒在畢業(yè)晚會后親過我？
沒說過五年后見面的約定？"他的睫毛劇烈顫抖，卻始終不抬頭與我對視。"看著我！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模?告訴我那個吻對你什么都不是！
告訴我你早就——""檬檬..."他突然抬頭，眼神渙散，"疼..."我僵住了。
這是他消失后第一次叫我小名。他的額頭滲出冷汗，手指痙攣地抓住腹部。
我立刻按下呼叫鈴，同時檢查他的傷口。"哪里疼？這里？還是這里？
""全身..."他的聲音微弱下去，"檬檬...好疼..."醫(yī)護人員沖進來時，
他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卻還死死攥著我的手指。護士掰開他的手給我注射器時，
到他含糊地呢喃："別走...這次別走..."檢查結果是急性肝衰竭引發(fā)的全身性疼痛。
我站在搶救室外面，看著自己被他攥紅的手指。十年了，
他叫我"檬檬"的語氣還是和十八歲那年一模一樣。林醫(yī)生走過來，欲言又止。"梁醫(yī)生，
你和周先生...？""舊識。"我簡短地回答，"他未婚妻回來了嗎？
""明天上午的飛機。"林醫(yī)生猶豫了一下，
"周先生的病情...要不要等蘇小姐回來再詳談？"我搖搖頭。"我是他的主治醫(yī)生，
按程序來。"頓了頓，又忍不住問，"他們...感情很好？""業(yè)界模范。"林醫(yī)生笑了，
"蘇小姐是著名鋼琴家，為了周先生放棄了很多國際演出。聽說這次周先生車禍前，
他們剛定下婚期。"我點點頭，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轉身離開時，
林醫(yī)生又叫住我："對了，周先生剛才昏迷時一直喊'檬檬'...那是誰？
"窗外的夕陽突然變得刺眼。我瞇起眼睛，輕聲說："一個他認錯的人。
"---蘇媛比預期來得早。我正在護士站填寫周敘白的查房記錄，一陣香風飄來。
抬頭看見一個穿著米色風衣的女人站在面前，栗色卷發(fā)像瀑布一樣垂到腰間。她摘下墨鏡，
露出一雙小鹿般的眼睛。"請問周敘白在哪個病房？"她的聲音像浸了蜜，"我是他未婚妻。
"我的鋼筆尖在紙上洇開一團墨跡。"716病房。"我機械地回答，"他現在需要靜養(yǎng)，
探視時間最好不要超過半小時。""謝謝。"她微微頷首，轉身時發(fā)梢掃過我的病歷本，
留下淡淡的茉莉香。我盯著那團墨跡看了很久，直到護士小林碰了碰我的胳膊："梁醫(yī)生，
你的手在抖。"716病房的門虛掩著。我本該直接離開，卻像自虐一般放輕腳步走近。
透過門縫，我看見蘇媛彎腰擁抱周敘白，她的長發(fā)垂下來，像一道帷幕將他們與外界隔開。
"設計師先生，你再這樣嚇我，婚禮上我只能找個替補新郎了。
"蘇媛的聲音帶著撒嬌的意味。周敘白低低地笑了："抱歉，下次不會了。""你保證？
""我保證。"我的指甲陷入掌心。十八歲那年，我在體育課上扭傷腳踝，
周敘白背我去醫(yī)務室時我也說過同樣的話。"周敘白，你再打架我就找別人當同桌了。
""抱歉，下次不會了。""你保證？""我保證。"后來他確實再沒打過架，
即使被高三的混混圍堵，也只是沉默地護住頭臉。病房里傳來接吻的聲音。我倉皇后退，
撞上了送藥的推車。玻璃瓶碰撞的脆響驚動了里面的人。"誰在那里？"周敘白問道。
我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查房。"周敘白的臉色比昨天更差了，眼眶深陷，嘴唇蒼白。
蘇媛坐在床邊，手還搭在他肩上?？吹轿疫M來，她微笑著站起身："您就是梁醫(yī)生吧？
林醫(yī)生說是您救了敘白。"她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鉆戒，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分內之事。周先生今天感覺如何？""好多了。
"周敘白的聲音很平靜，眼神卻飄向窗外，"謝謝梁醫(yī)生關心。"我走到床邊，
假裝檢查輸液速度。蘇媛身上香水味太濃，蓋過了周敘白身上一貫的松木香。
曾經我最愛趴在他肩頭嗅那股味道，他說我像只認主的小狗。"肝功能指標還是不太理想。
"我翻著病歷本，刻意用專業(yè)術語筑起一道墻，"AFP數值持續(xù)升高，
需要再做一次增強CT。"蘇媛擔憂地皺起眉："會很疼嗎？""不會。"我合上病歷，
"只是需要家屬簽字。""我來簽。"她立刻說，接過知情同意書時指尖碰到了我的手，
"天，您的手好冰。醫(yī)生工作太辛苦了吧？"周敘白突然咳嗽起來。蘇媛慌忙去拍他的背，
我卻看見他目光落在我交握的雙手上——我正在無意識地摩挲左手腕那條疤痕。"梁醫(yī)生，
"他突然說，"能借一步說話嗎？"蘇媛識趣地站起身："我去買杯咖啡。
敘白你還是老樣子？""嗯。"等蘇媛的高跟鞋聲消失在走廊盡頭，
周敘白才開口："我的病情...到底怎么樣？""你不是不在乎嗎？"我冷笑，
"對著未婚妻演戲很累吧？"他的手指攥緊了被單："梁以檬，別這樣。""別哪樣？
"我俯身逼近他，"周敘白，你有膽量收集我十年的照片，沒膽量承認認識我？
""那些照片..."他喉結滾動，"只是...""只是什么？"我逼問，"愧疚？
還是余情未了？"他的瞳孔劇烈收縮，突然按住腹部彎下腰。我立刻按下呼叫鈴，
同時檢查他的瞳孔："哪里疼？這里？還是——""右上腹..."他額頭滲出冷汗，
"像被...刀絞..."醫(yī)護人員沖進來時，他已經痛得蜷縮成團。
我指揮護士注射止痛劑，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別走..."那一刻我恍惚回到十八歲，
他在籃球賽中扭傷腳踝，校醫(yī)包扎時他也是這樣抓著我的手說"別走"。那時我笑他膽小，
他說不是怕疼，是怕我不在眼前會消失。"我在。"我反握住他的手，聲音哽咽，
"我在這里..."止痛劑起效后，他陷入昏睡。我坐在床邊，
鬼使神差地伸手撥開他額前的碎發(fā)。十年前那個夏夜，月光也是這樣落在他睫毛上，
投下細碎的陰影。"梁醫(yī)生？"蘇媛站在門口，手里端著兩杯咖啡，"他...還好嗎？
"我迅速收回手："急性疼痛發(fā)作，已經控制住了。"她把咖啡遞給我："美式，不加糖。
護士說這是你喜歡的。""謝謝。"我接過紙杯，熱氣氤氳了視線。"敘白經常提起你。
"蘇媛突然說。我手一抖，咖啡灑在白大褂上："什么？""他說你是他的主治醫(yī)生，
醫(yī)術很好。"她輕輕攪動咖啡，"只是沒想到這么年輕漂亮。
"我盯著褐色污漬在白大褂上蔓延："醫(yī)患關系而已。""是啊。"她微笑，"說起來，
我們的婚禮定在下個月，梁醫(yī)生有空來參加嗎？"我的視線模糊了一瞬："看工作情況。
""請一定來。"她握住我的手，"敘白說沒有你就沒有他的第二次生命，
你可是我們的貴人。"我抽回手："我還有病人。"走出病房，
我終于在消防通道里哭出聲來。周敘白要結婚了。和另一個女人。而我連質問的立場都沒有。
夜班查房時，716病房只開著一盞小夜燈。周敘白側躺著，背影瘦削得像一道影子。
我輕輕放下病歷本，準備離開，卻聽見他痛苦的呻吟。"周敘白？"我打開床頭燈，
發(fā)現他臉色慘白，冷汗浸透了枕頭，"哪里不舒服？""疼..."他雙眼緊閉，
手指死死抓著床單，"好疼..."我立刻檢查監(jiān)護儀，血壓和血氧都在下降。"護士！
716房需要止痛針！"我按下緊急呼叫按鈕，同時扶住他顫抖的肩膀，"堅持一下，
藥馬上來。""檬檬..."他突然睜開眼，瞳孔渙散，
"好疼..."這個十年沒人叫過的小名像一把刀插進我心臟。我僵在原地，
直到護士沖進來才回過神。"靜脈注射嗎啡，1mg。"我啞聲說，退到一旁看護士操作。
藥物起效后，周敘白漸漸平靜。護士離開后，病房重歸寂靜。我站在床邊，
看著他微微起伏的胸口。"為什么假裝不認識我？"我輕聲問，明知他聽不見，
"為什么要和她結婚？"月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劃出一道道陰影。我伸手想碰他的臉，
卻在最后一刻停住。"周敘白，"我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還要騙我到什么時候？
"轉身離開時，我聽見身后微弱的呼喚："檬檬..."我僵在原地。
"別走..."他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次...別走..."淚水模糊了視線。
我沒有回頭，輕輕帶上了門?；氐街蛋嗍遥掖蜷_電腦，在搜索欄輸入"周敘白 蘇媛"。
廳背后的浪漫故事》...最頂上是一周前的報道：《周敘白設計'海邊診所'獲國際大獎，
現場向女友求婚》。照片里，周敘白單膝跪地，蘇媛淚流滿面地伸出手。
報道稱這是他們相戀三周年的紀念日。三周年。也就是說，在我們約定見面的四年后，
他們就在一起了。我關上電腦，從抽屜深處摸出一張照片。高中畢業(yè)旅行，我們去了海邊。
周敘白背著我在沙灘上奔跑，我摟著他的脖子大笑。
照片背面是他工整的字跡："給檬檬：總有一天，我們要在海邊開個小診所。你當醫(yī)生，
我負責給診所畫設計圖。"門外傳來腳步聲，我慌忙擦掉眼淚把照片塞回抽屜。
林醫(yī)生探頭進來："梁醫(yī)生，有個自稱周敘白表弟的人來找你。""表弟？""對，
說是叫程野。"林醫(yī)生壓低聲音，"看起來挺著急的。"我跟著林醫(yī)生來到大廳，
一個穿黑色皮衣的年輕人立刻迎上來。他眉眼間有幾分周敘白的神韻，卻多了幾分桀驁不馴。
"梁以檬醫(yī)生？"他上下打量我，"我是程野，周敘白的表弟。能單獨談談嗎？
"我把他帶到醫(yī)院后花園。夜風吹散白天的悶熱，程野點了支煙，被我制止："這里是醫(yī)院。
""抱歉。"他把煙掐滅，"我長話短說。我哥的病...到底有多嚴重？""你是家屬？
""算是。"他苦笑，"他父母都在國外，暫時回不來。"我沉默片刻："肝癌晚期，
已經轉移到肺部。如果積極治療，可能還有三到六個月。"程野的表情凝固了："操。
"他抹了把臉，"所以他突然取消婚約是因為這個？""取消婚約？"我心跳漏了一拍，
"什么時候的事？""就車禍前一天。"程野盯著我，"他打電話說婚禮取消，
還讓我把他設計的'海邊診所'圖紙寄給你。我當時還納悶，他明明有未婚妻，
為什么要——"他突然停住，恍然大悟，"等等，你就是梁以檬？
那個他錢包里照片上的女孩？"我的呼吸停滯了："什么照片？
"程野從手機里翻出一張照片："去年偷拍的。他錢包里一直放著這個。
"照片上是周敘白的錢包，透明夾層里赫然是一張我的高中畢業(yè)照。照片邊緣已經泛黃，
顯然經常被拿出來摩挲。"他們感情不好嗎？"我聽見自己問。"誰？我哥和蘇媛？
"程野嗤笑，"商業(yè)聯姻罷了。周叔公司前幾年資金鏈斷裂，蘇家注資的條件就是聯姻。
我哥拖了三年，最后還是..."商業(yè)聯姻。這四個字像閃電劈開我混沌的大腦。
所以那些親密都是演出來的？那他為什么還要假裝不認識我？"梁醫(yī)生，"程野突然正色，
"我哥這十年過得并不好。他離開你是被迫的。""被迫？""周叔以死相逼。"程野苦笑，
"具體讓他自己告訴你吧。但他錢包里那張照片...十年了，從沒換過。"回到值班室，
我打開抽屜，盯著那張海邊合影。照片里的周敘白笑容明亮，眼里盛滿星光。
而現在的他躺在病房里，生命像沙漏一樣流逝。我做了個決定——不管周敘白怎么推開我，
我都要弄清楚十年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程野約我在醫(yī)院附近的咖啡館見面。
推門進去時，他正對著筆記本電腦皺眉，屏幕上是建筑設計圖紙。"梁醫(yī)生。"他合上電腦，
示意我坐下，"我哥今早又發(fā)燒了。"我心頭一緊："多少度？""38.5℃，
護士說可能是肺部感染。"程野推過來一杯拿鐵，"加了雙份糖漿，我哥說你愛喝甜的。
"我盯著杯中旋轉的奶泡，喉嚨發(fā)緊："他還說了什么？""昏迷前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程野從背包里取出一個牛皮紙袋，"他說...你看了就明白了。"紙袋很輕，
我打開時手指微微發(fā)抖。里面是一張泛黃的車票——十年前從我們小鎮(zhèn)到海邊的大巴票，
日期是我們約定見面的那天。票根上用褪色的筆跡寫著："下午3點，老車站，不見不散。
"我的視線模糊了。那天我在操場等到深夜，而他約的是車站？"這不是全部。
"程野又拿出一個U盤，"我哥設計工作室的監(jiān)控備份。密碼是'檸檬與海'。"檸檬與海。
這個組合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記憶的閘門。高中畢業(yè)那年，
我們坐在學校天臺上分食一袋檸檬糖。周敘白說將來要在海邊開診所，
我說那診所名字就叫"檸檬與海"，他笑著把糖紙折成小船，
說一定要把它放在診所前廳的魚缸里。"他...一直記得？"我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記得？"程野苦笑，"梁醫(yī)生，我哥的整個工作室就是個大型'梁以檬紀念館'。
知道他的獲獎作品'海邊診所'靈感哪來的嗎？就你們當年那個約定。
"咖啡廳的嘈雜聲突然遠去，耳邊只剩下血液沖擊鼓膜的轟鳴。我攥著那張車票，
邊緣的鋸齒硌得掌心發(fā)疼。"十年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抬頭直視程野，
"為什么他突然消失？"程野的表情變得復雜。他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周叔以死相逼。
""什么？""高考結束當晚，周叔發(fā)現我哥藏起來的錄取通知書。
"程野的手指無意識敲打桌面，"他給我哥兩個選擇：要么出國學商科繼承家業(yè)，
要么看著他把抗抑郁藥全吞下去。"我的胃部一陣絞痛。周敘白父親有抑郁癥，
這是他在我們交往后期才告訴我的秘密。"我哥妥協(xié)了。"程野繼續(xù)說，
"但周叔連告別的時間都不給，當晚就把他塞上去機場的車。我哥在車上給你發(fā)了條短信，
但周叔搶走手機扔出了窗外。""短信...內容是什么？""不知道。"程野搖頭，
"但我哥后來跟我說，他原計劃是帶你一起逃。那張車票就是證明。"我猛地站起來，
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聲響。逃？一起？而我像個傻子一樣在操場等到天亮，
以為他不要我了。"梁醫(yī)生？"程野擔憂地看著我，"你還好嗎？""帶我去他工作室。
"我抓起紙袋和U盤，"現在。"周敘白的工作室在城東一棟老式公寓頂層。推開門，
撲面而來的是熟悉的松木香——他居然還用著高中時那種熏香。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
灑滿一室溫暖。"密碼是0520。"程野在門禁面板上輸入數字，"你生日？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0520，五月二十日，我們約定的日子。工作室不大，卻井井有條。
墻上掛滿了建筑草圖，最顯眼的位置是一幅海濱建筑的水彩畫——一棟白色小樓，
門前掛著"檸檬與海診所"的牌子。畫框下方貼著一張便利貼："給檬檬的三十歲禮物。
"我伸手觸碰那行字跡，指尖顫抖得厲害。"這是他確診那天畫的。"程野輕聲說，
"肝癌晚期...醫(yī)生說他最多還有半年。那天晚上他喝得爛醉，哭著說終于可以去找你了，
卻再也不能擁抱你。"淚水砸在畫框玻璃上，濺開細小的水花。我轉過身，
不讓程野看見我的表情："電腦在哪？"程野帶我來到工作臺前。我插入U盤，
輸入"檸檬與海"，屏幕上立刻跳出文件夾。里面是十幾個視頻文件，按日期命名，
最早的一個是十年前。我點開最近的一個。畫面中的周敘白坐在工作室的沙發(fā)上，
臉色蒼白得嚇人。他對著鏡頭笑了笑，那個笑容讓我心臟揪緊。"嗨，檬檬。
"屏幕里的他說，"如果你看到這個，說明程野那小子終于完成任務了。"他咳嗽了幾聲，
"今天醫(yī)生告訴我，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肺部。真是諷刺，我設計過那么多醫(yī)院，
卻治不好自己。"他停頓了一下，眼神飄向窗外："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年你看到那張紙條，
現在會是什么樣子？也許我們的診所已經開起來了，你會穿著白大褂給漁民的孩子打疫苗，
我會在院子里種檸檬樹..."視頻突然結束。我顫抖著點開下一個，日期是一個月前。
這次周敘白站在窗前，背影消瘦。"蘇家同意取消婚約了。"他沒有轉身，
"條件是'海邊診所'的設計版權。值得。反正...我也等不到它建成了。"他突然哽咽，
"檬檬，我多想親口告訴你，這十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程野悄悄退出了房間。
我一個個點開視頻，看著時間在周敘白臉上刻下痕跡。最后一個視頻是十年前拍的，
年輕的周敘白眼睛紅腫，像是哭過。"檬檬，"二十歲的他對著鏡頭說，
"今天是我到波士頓的第三天。父親派人24小時看著我，我找不到機會聯系你。
"他拿出一張照片，是我們高中畢業(yè)照，"我會回去的，等我。"手機突然震動，
醫(yī)院號碼在屏幕上閃爍。我接通電話，護士急促的聲音傳來："梁醫(yī)生！
周先生突然高燒40℃，出現譫妄癥狀，一直在喊您的名字！"我扔下鼠標沖出門去，
程野緊隨其后。車程不過十分鐘，我卻覺得像過了一個世紀。推開病房門時，
周敘白的病床周圍已經圍滿了醫(yī)護人員。"肺部感染引發(fā)高燒。"林醫(yī)生看到我，
立刻匯報情況，"已經用了廣譜抗生素，但血壓還在下降。"我走到床邊，
周敘白的臉燒得通紅，嘴唇干裂。監(jiān)護儀上的數字不斷閃爍警報。護士正在給他做物理降溫，
冰袋貼在他滾燙的額頭上。"周敘白？"我輕聲喚他，握住他的手，"我來了。
"他的眼皮劇烈顫動，卻沒有醒來。"檬檬..."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對不起...不該放開你的手..."這句話像利劍刺穿我的心臟。我緊緊攥住他的手，
生怕一松開就會消失。"我在這里，"我俯身在他耳邊說，"這次我不會走。
"他的手指突然收緊，指甲陷入我的皮膚。
"車站...等不到你..."斷斷續(xù)續(xù)的詞語從他干裂的唇間擠出，
"父親...藥瓶...血...""他在說什么？"林醫(yī)生困惑地問。我卻聽懂了。
十年前那個夜晚，周敘白沒去操場是因為被父親帶走了。而他去了車站等我，我卻沒出現。
"加強抗生素。"我強迫自己回到醫(yī)生角色，"準備氣管插管，血氧太低了。
"醫(yī)護人員忙碌起來，我被擠到一旁。程野遞給我一杯水，我才發(fā)現自己的手抖得多厲害。
"他經常這樣嗎？"我問，"說胡話？""只有高燒時。"程野低聲說，"上次燒到39℃，
他哭著說夢見你在操場等到天亮。"我倒吸一口冷氣。那天晚上確實下了暴雨，
我在雨中等到凌晨，回家就發(fā)了高燒。這些他怎么會知道？"他回去找過你。
"程野像是讀懂了我的疑問，"大一寒假，他偷偷回國，在我們學校門口等了一周。
看到你和同學出來，卻不敢上前。"我閉上眼睛，記憶如潮水涌來。大一下學期，
我確實經常感覺有人在看我。有次在校門口便利店，我甚至聞到了熟悉的松木香，
轉身卻只看到晃動的門鈴。"后來呢？""周叔發(fā)現了，威脅要斷絕關系。"程野苦笑，
"你知道我哥最重親情。他妥協(xié)了，但條件是保留自主擇偶權。
結果三年前周氏企業(yè)資金鏈斷裂...""蘇家提出了聯姻。"程野點頭："我哥拖了三年，
直到一個月前才答應。結果訂婚宴第二天，他就查出肝癌晚期。
"病房里突然響起刺耳的警報。周敘白的血氧驟降到70%，醫(yī)護人員緊急插管。
我站在一旁，看著呼吸面罩蓋住他蒼白的臉，
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我們浪費了整整十年。而他現在，可能要永遠離開了。
---周敘白的燒在凌晨退了。我守在ICU外的長椅上，聽到這個消息時，
手中的咖啡杯差點跌落。護士說他已經恢復意識，正在要水喝。"他說想見你。
"護士補充道，眼神里帶著好奇。我整理了一下皺巴巴的白大褂，推門進去時，
周敘白正半靠在床頭。陽光透過百葉窗落在他臉上，勾勒出分明的輪廓。他比昨天更瘦了，
病號服領口處露出一截嶙峋的鎖骨。"梁醫(yī)生。"他聲音嘶啞，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清醒，
"聽說你守了一夜。"我走到床邊，習慣性查看監(jiān)護儀數據："分內之事。""程野告訴我，
你去過工作室了。"他直視我的眼睛，沒有躲閃。我的手停在輸液調節(jié)器上，
心跳突然加速："嗯。""那么..."他輕輕咳嗽，"你都知道了。""知道什么？
"我轉身面對他，"知道你被父親逼著出國？知道你去了車站等我？
還是知道你這些年一直在暗中關注我？"他的睫毛顫動了一下："都有。
""為什么不告訴我真相？"我的聲音開始發(fā)抖，"十年，周敘白，
你有無數次機會可以解釋！""最初是不能，后來..."他苦笑，
"覺得你值得更好的生活。""更好的生活？"我?guī)缀跻Τ雎暎?你以為消失就是為我好？
"他沉默了片刻："我看到你上了醫(yī)學院，成了優(yōu)秀的外科醫(yī)生...我想，沒有我，
你過得很好。""你看到？"我逼近他，"躲在角落里偷看也算了解我的生活？""梁醫(yī)生！
"護士突然推門而入，"急診科會診！"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我馬上來。
"轉向周敘白時，已經恢復了職業(yè)語氣："下午做肺部CT，記得禁食。"走出ICU，
我靠在墻上深呼吸。十年積壓的疑問和憤怒像火山一樣噴發(fā)，
卻只換來他一句"你值得更好的"。這算什么？自我犧牲的戲碼？急診科的會診拖到中午。
等我再回到716病房時，周敘白正在看CT片子，
對著陽光舉起來的樣子像極了高中時我們一起研究X光片的情景。
"肺部的轉移灶比想象中少。"他放下片子，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別人的病情，
"可以考慮局部放療。"我愣了一下："你懂醫(yī)學？""略懂。"他嘴角微微上揚，
"大學輔修過生物醫(yī)學。"這個微笑太熟悉了，是當年他解出難題時才會露出的表情。
我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還是比我差一點。""當然。"他點頭，"畢竟梁醫(yī)生是專業(yè)的。
"一瞬間，仿佛回到了高中時代，我們互相批改作業(yè)的日子。那時候他總是故意寫錯一兩題，
等我得意地指出錯誤，再笑著說我認真批改的樣子很可愛。"放療確實是個選擇。
"我強迫自己回到專業(yè)話題，"但你的肝功能...""我知道風險。"他打斷我，
"我想試試。"我拿起床頭病歷本記錄，發(fā)現最新一頁的角落畫著一顆小小的檸檬。
筆觸很輕，像是無意識的涂鴉。我的心猛地一顫。"梁醫(yī)生，"他突然說，
"能請你做我的主治醫(yī)師嗎？"鋼筆尖在紙上戳出一個小洞："我現在就是。
""我的意思是，"他斟酌著詞句，"全程參與我的治療決策。"我抬頭看他："為什么？
""因為..."他垂下眼睛，"我相信你。"這簡單的四個字像一把鈍刀，
緩慢地刺進我的心臟。我相信你。十年前他背著我跑向醫(yī)院時，說的也是這句話。"好。
"我聽見自己說。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形成了一種奇怪的默契。白天，我們是醫(yī)患關系，
專業(yè)而克制；晚上查房時，卻會不自覺地回到年少時的相處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