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前七日，登州衛(wèi)的老造船廠飄起細(xì)鹽似的海霧。陳禹蹲在碎成三瓣的青銅錨旁，指尖撫過錨身上銹蝕的螺旋紋——那紋路比遵化鐵廠的焦鋼圖騰多出七道折角，恰似北斗七星斗柄所指的方位。青禾抱著半卷《順風(fēng)相送》蹲在旁邊，書頁間夾著從居庸關(guān)帶回的焦鋼碎屑：“少爺，這錨上的星圖，倒像是把咱們的螺旋紋刻進(jìn)了海浪里?！?/p>
潮聲漫過腐木棧道，驚起幾只墨色海鳥。陳禹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師父帶他在泉州港見過的波斯商船，船頭鐵錨上的星月紋與眼前殘錨竟有三分相似。他用殘玉輕觸錨身，鐵銹剝落處露出一行極小的女真文，譯出來卻是：“熔星為錨，鑄浪成圖”。
“去把開物坊的磁羅盤取來?！彼昧饲缅^底的凹痕，那形狀分明是為嵌合隕石所制。青禾小跑著穿過爬滿藤壺的船塢，老舊的木門“吱呀”開合聲里，陳禹聽見遠(yuǎn)處傳來鍛鐵的“叮當(dāng)”——是老匠人們在用傳統(tǒng)失蠟法翻鑄錨模，火苗在風(fēng)箱拉動中明滅，映得他們古銅色的額紋如同刻在時光里的錨鏈。
磁羅盤送來時裹著浸油的苧麻布，這是開物坊秘傳的防銹法。陳禹將羅盤置于殘錨中心，指針突然逆時針狂轉(zhuǎn)三圈，最終定在東北偏北——那正是半年前在海底發(fā)現(xiàn)鄭和沉船的方位。更奇的是，羅盤背面的星圖銅片竟與殘錨紋路重合，在海霧中投下淡青色的光影，恍若有人將星辰摘下來，浸在了咸澀的海風(fēng)里。
“記得《天工開物》里寫過，”陳禹用焦鋼鑷子夾起一片銹蝕的星形薄銹，“元代泉州匠人會在錨鐵中摻入隕鐵碎屑，說是能‘借星力鎮(zhèn)浪’?！鼻嗪虦惤?xì)看，那些薄銹在陽光下竟泛著虹彩，分明是多種金屬熔合的痕跡。遠(yuǎn)處的老匠人突然停下錘砧，望著這邊喃喃自語：“三十年前打最后一口海船時，船頭錨眼里也閃過這樣的光?！?/p>
午后潮落，陳禹帶著青禾潛入沉船遺址。潛水鐘的牛皮膠膜上新繪了螺旋紋防水符，這是結(jié)合波斯樹脂工藝改良的土法。海底的殘桅上纏著褪色的寶藍(lán)色絹帛，青禾剛要觸碰，絹帛突然在水流中舒展，露出用蘇麻離青繪制的星圖——每顆星子旁都標(biāo)著波斯數(shù)字，與殘錨上的折角數(shù)分毫不差。
“是鄭和船隊的導(dǎo)航密語?！标愑淼氖种冈阢U板上刻下數(shù)字對應(yīng)的方位，鉛粉溶于海水時，竟引來了一群銀鱗小魚，它們的游動軌跡恰好拼出北斗形狀。他忽然想起居庸關(guān)地道里的時空信標(biāo)，那些青銅匣子的封口紋，不正是這樣的魚群圖案？
打撈上來的文物中，最珍貴的是半方殘缺的石碣。碑額處“寶船龍骨”四字已漫漶不清，正文卻用八種文字刻著同一句話：“錨鏈所系，非獨舟船，乃萬世匠心”。陳禹摸著碑文中凸起的螺旋紋，忽然聽見頭頂傳來“咚咚”悶響——是老匠人在用傳統(tǒng)“聽漏法”檢查潛水鐘，那節(jié)奏竟與殘錨星圖的折角數(shù)暗合。
歸岸時暮色四合，老造船廠的風(fēng)燈次第亮起。陳禹坐在碼頭上，看青禾跟著匠人學(xué)習(xí)鍛造錨鏈的“九環(huán)鍛打法”：火星濺在少年汗?jié)竦念~角，每一次錘擊都精準(zhǔn)落在鏈環(huán)的螺旋紋節(jié)點上。他忽然想起師父臨終前的話：“真正的格物，是讓鐵砧懂得海浪的呼吸?！?/p>
夜更深時，陳禹獨自登上望海樓。殘玉在掌心跳動如活物，映得海面星影搖曳。他取出從居庸關(guān)帶回的青銅匣子，匣蓋上新刻的膛線參數(shù)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卻終究比不上石碣上“萬世匠心”四字的斑駁。樓下傳來老匠人哼唱的《渡海謠》，調(diào)子蒼涼如銹跡斑斑的錨鏈，卻在尾音處突然揚起，如同看見航船沖破霧靄的剎那。
“少爺，磁羅盤的指針又動了！”青禾的呼喊驚飛了檐角宿鳥。陳禹望去，羅盤正指著東南方的黑沙洲，那里隱約浮著半截露出水面的船首像——龍眼處嵌著的，分明是與殘錨同料的隕鐵。他忽然明白，鄭和船隊留下的從來不是冰冷的技術(shù)，而是將星辰、海浪與匠人骨血熔鑄一體的熱望。
海潮漫過沙灘，將新打的錨鏈沖得發(fā)亮。陳禹蹲下身，用焦鋼刻刀在潮濕的沙地上畫下新的螺旋紋——這次他特意多刻了兩道波紋，那是老匠人打鏈時的呼吸節(jié)奏。當(dāng)?shù)谝活w流星劃過望海樓飛檐，沙地上的紋路突然被潮水漫過，卻在退去時留下更清晰的印記，仿佛大海接過了匠人的筆，在時間的宣紙上，輕輕描下了傳承的折痕。
（第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