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城的秋雨總是來得又急又兇,阿縈抱著琵琶站在檐下,聽見雨點砸在青石板上的脆響。
她伸手接住檐角墜下的水珠,指尖沾了涼意,忽然想起昨夜顧明璋握她手時的溫度。
"姑娘當心著涼。"侍女小荷將織錦披風輕輕搭在她肩頭。阿縈摸著披風上細密的纏枝紋,
這是前日顧明璋差人送來的。他說蜀錦最襯她的琴聲,卻不知她早已看不見任何顏色。
朱雀巷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阿縈耳尖微動。十八匹戰(zhàn)馬,鐵蹄裹了濕泥,
當先那匹踏雪烏騅的鑾鈴聲響格外清越——是他來了。"將軍今日來得早。
"她轉(zhuǎn)身面向來聲,唇角揚起慣常的弧度。銅爐里沉水香裊裊升騰,
卻遮不住他鎧甲上沾染的血腥氣。阿縈指腹無意識劃過琵琶弦,絲弦在雨氣里微微發(fā)潮。
顧明璋解下佩劍擲在案上,玄鐵與紫檀相撞的悶響驚得小荷退后半步。
他望著阿縈霧蒙蒙的眸子,忽然伸手撫上她眼尾那抹朱砂:"北境要起戰(zhàn)事。
"琵琶弦"錚"地一聲顫鳴。阿縈想起三日前在城樓聽到的號角,
那些雜亂的腳步聲與鐵器碰撞聲,原來不是幻聽。她摸索著按住顧明璋的手腕,
觸到凸起的青筋在薄皮下跳動:"何時動身?""明日卯時。"他反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指,
掌心那道新愈的箭傷硌得她生疼,"阿縈,等我三年。"檐角鐵馬在風里叮咚作響,
混著遠處教坊隱約的笙簫。阿縈忽然笑起來,眼尾朱砂暈開胭脂色:"將軍可知,
三年前有位客商說要替我贖身,讓我等三個月。"她指尖點上顧明璋心口,
"后來他的商隊在祁連山遇了馬匪,這位置插著淬毒的箭簇。"顧明璋猛地將她扯進懷里,
鐵甲寒氣刺得她打了個哆嗦。他咬著她耳垂發(fā)狠:"我不是他。
"滾燙的呼吸混著龍涎香撲在她頸側(cè),"待我收復燕云十六州,
定要你天天為我彈那曲《破陣樂》。"阿縈忽然按住他解她衣帶的手。菱花窗外雨聲漸歇,
她聽見更漏滴滴答答墜入銅壺,像極了初見那日他玉佩敲在青玉案上的聲響。那年春分,
永州首富王家大宴賓客,她抱著琵琶跪坐在紗帳后,聽見少年清朗的嗓音穿透觥籌交錯。
"這曲《折柳吟》彈錯了三個音。"十八歲的顧明璋掀簾而入,玉冠上東珠映得滿室生輝。
他指尖挑起她下頜時,玉佩流蘇掃過她腕間銀鈴,"可惜了這雙撫琴的手。
"此刻那枚螭紋玉佩正貼在她心口發(fā)燙。阿縈摸索著扯斷頸間紅繩,
將玉佩塞進顧明璋染著蔻丹的掌心:"此去關(guān)山萬里..."她頓了頓,
腕上銀鈴在寂靜中叮鈴作響,"若將軍歸來時鈴音尚在..."轟隆一聲驚雷炸響,
蓋住了她未盡的話語。顧明璋突然咬破舌尖,血腥氣在兩人唇齒間漫開。
他扯下她腕間銀鈴系在自己劍柄上,劍穗紅纓拂過阿縈蒼白的臉:"等我。
"子夜梆子響過三聲時,阿縈摸到枕畔殘留的溫度。她赤足走到妝臺前,
銅鏡映出空洞的眸子,眼尾朱砂紅得刺目。小荷驚呼著要為她穿鞋,
卻見她從暗格取出個描金木匣。七根金針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這是師父臨終前傳給她的秘術(shù),
以金針刺穴可復明三日,只是要拿十年陽壽來換。阿縈捻起最長的金針,
忽然想起顧明璋說凱旋時要看她的眼睛。針尖刺入晴明穴的瞬間,劇痛如烈火焚身。
阿縈死死摳住妝臺邊緣,冷汗順著脊背浸透絹衣。當血色漸漸從眼前褪去時,
她終于看清鏡中女子模樣——眉間一點朱砂,
竟與顧明璋書房那幅古畫上的前朝公主一模一樣。永州城的初雪落在阿縈睫毛上時,
城頭狼煙已燃了三日三夜。她裹著狐裘站在西城樓,指尖劃過結(jié)冰的雉堞,
遠處北狄人的戰(zhàn)鼓聲混著冰碴在風里翻滾。復明后的第七日,
她終于看清這座困住自己十六年的城池——灰暗的城墻像條垂死的龍,蜿蜒在血色殘陽里。
"姑娘快回吧。"守城副將趙誠第無數(shù)次勸說,他甲胄上凝著紫黑的血痂,
"將軍臨行前特別囑咐......"阿縈忽然轉(zhuǎn)身,腕間新?lián)Q的銀鈴撞出清越聲響。
她望著這個滿臉疲憊的年輕人:"趙副將可知,為何顧家軍旗繡的是玄鳥?"不等對方回答,
她指向城外連綿的敵營,"《山海經(jīng)》有載,玄鳥司戰(zhàn),見之則兵戈止。
"暮色里突然傳來尖銳的嘯聲。趙誠臉色驟變,猛地將阿縈撲倒在地。
一支火箭擦著發(fā)髻掠過,釘在身后梁柱上熊熊燃燒。阿縈嗅到焦糊味混著血腥氣,
忽然想起昨夜在顧明璋書房看到的密信——燕云十六州已失其九,
北狄可汗親率二十萬大軍南下。子時三刻,阿縈在城樓轉(zhuǎn)角處見到了那個披著斗篷的身影。
月光照亮斗篷下的金絲腰封,她輕笑出聲:"王尚書好雅興,戰(zhàn)事吃緊還來賞雪。
"年過五旬的兵部尚書僵在原地。阿縈緩步逼近,
腕間銀鈴隨動作輕響:"三日前往北狄大營送糧草的商隊,掛著王家令牌。
"她忽然抽出趙誠的佩劍,寒光映出對方慘白的臉,"你說,
若我把這事刻在城門上......""妖女!"王尚書突然暴起,袖中匕首直刺她心口。
阿縈側(cè)身避開時,發(fā)間玉簪應聲而斷。青絲散落的瞬間,
她看清對方眼底的驚駭——這張與前朝昭陽公主七分相似的臉,在月光下宛如索命幽魂。
趙誠帶人趕來時,只看到阿縈跪坐在血泊中,手中握著半截染血的玉佩。
那是從王尚書身上扯下的信物,螭紋在月光下泛著詭異青光。她將玉佩按在心口,
終于明白顧明璋書房那幅畫為何缺了半角——畫中公主手持的,正是這枚傳國玉佩。
### 第四幕:斷弦絕響臘月廿三,北狄人用投石機將三百顆頭顱拋進城中。
阿縈站在甕城箭樓,看著那些凍成青紫色的頭顱在雪地里翻滾。有婦人尖叫著撲向某顆頭顱,
發(fā)間木簪勾住阿縈的披風。她彎腰扶起婦人時,
發(fā)現(xiàn)那顆頭顱竟是三年前說要為她贖身的客商。當夜,阿縈抱著琵琶登上城樓。守軍發(fā)現(xiàn)時,
她已割斷五根琴弦,僅剩的兩根在寒風里瑟瑟發(fā)抖。趙誠沖上來奪刀,
卻被她眼底血色驚住——這個總是含笑撫琴的盲眼歌姬,此刻眸中燃燒著某種令人戰(zhàn)栗的光。
"拿酒來。"阿縈啞著嗓子開口。烈酒入喉時,她將最后兩根琴弦并作一股,
《破陣樂》裹著凜冽殺意響徹夜空。奇跡般,城外震天的戰(zhàn)鼓聲竟?jié)u漸弱了。
有老兵突然跪地痛哭,說這是二十年前顧老將軍大破北狄時的戰(zhàn)曲。五更天,
阿縈在垛口處看到天邊泛起魚肚白。金針反噬來得比預想更早,她扶著城墻嘔出大口黑血,
視線開始泛起霧靄?;秀遍g聽見熟悉的鑾鈴聲,抬眼卻見血色朝霞中,
殘破的顧字軍旗正從地平線緩緩升起。永州城頭的積雪混著血水結(jié)成了赤色的冰。
阿縈跪坐在箭樓殘垣間,七竅滲出的血珠在素白臉上蜿蜒如毒藤。金針反噬比師父說的更痛,
仿佛有千萬只螞蟻在啃食骨髓。她摸索著將最后三根金針刺入百會穴,
劇痛換來片刻清明——這是她偷來的第三個白晝。"報!南門糧倉起火!
"傳令兵的嘶吼混著北狄人的號角傳來。阿縈透過濃煙望向城外,
顧明璋留下的銀鈴此刻正在她掌心發(fā)燙。三日前放出的信鴿沒有回音,
三百里外的落鷹峽該是飄雪了。忽然,城下響起古怪的胡笳聲。北狄鐵騎如黑潮向兩側(cè)分開,
黃金王帳中緩緩走出一人。阿縈瞳孔驟縮,那人眉心的狼圖騰竟與她眼尾朱砂位置分毫不差。
"昭陽公主,別來無恙。"北狄可汗的漢話帶著砂礫般的粗糲。他揚起手中的青銅面具,
那上面赫然刻著前朝皇室徽紋,"二十年前你父王將你托付給樂坊時,
可曾說過這枚狼紋的秘密?"阿縈指尖深深掐進城墻縫隙。記憶如潮水沖破封印,
她想起五歲那夜,父王將哭鬧的她塞進暗格時,額頭相觸處傳來的灼痛。原來那不是噩夢,
是狼紋刺青的印痕。"跟我回敕勒川,我給你整個中原。"可汗揮手,
北狄士兵推出十架囚車。阿縈看到被鐵鏈貫穿鎖骨的趙誠,看到教坊司的啞婆婆,
最后那架囚車里蜷縮的身影讓她心臟停跳——顧明璋的玄鐵劍插在那人胸口,
劍柄銀鈴沾滿冰碴。### 第六幕:鈴殞玉碎阿縈抱著琵琶躍下城樓時,
腕間銀鈴串突然全部崩裂。三十六枚銀鈴化作漫天星雨,藏在鈴芯的磷粉遇風自燃,
在暮色中燒出詭異的青焰。這是師父臨終前教她的焚天陣,以血脈為引,
燃盡方圓十里的生機。"顧明璋!"她在下墜中嘶喊,
北狄可汗的驚呼與戰(zhàn)馬哀鳴都成了遙遠背景。原來那日城樓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