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噼啪炸開幾?;鹦?,正濺在謝昀沾霜的官靴上。
李云澤腕間藥鈴輕晃,驚散了兩人之間飄浮的白霧:“大理寺的休沐日改在數(shù)九寒天了?”
“裴少卿抱著案卷哭求,說再不放人就要去太液池鑿冰捕魚。”
謝昀解開油紙包,紫蘇梅子酒的香氣混著懷中文書的墨味,“工部新制的暖手爐……”
話音未落,老孫頭已捧著青銅爐擠過來,爐膛里的艾草灰正暖。
芙蕖噗嗤笑出聲,將新烤的黍面餅塞進(jìn)謝昀手里:“駙馬爺這算盤打得精,專挑藠頭醬腌透的時辰來?!憋灻娼勾嗵幜验_冰花紋,正與他官袍的獬豸紋相映。
曬場東頭忽起騷動,趙鐵匠舉著改良冰鎬奔來:“殿下瞧這新打的鎬頭!按您畫的紋路鑿冰,取下的冰磚能壘出筒車模樣?!?/p>
冰碴子隨他動作飛濺,落在周娘子新織的防寒布上,凝成串水晶似的鈴鐺。
謝昀忽然從袖中抖出卷泛黃的河渠圖:“路過汴州時,崔思衡讓捎來的?!?/p>
圖紙邊角粘著曬干的紫云英,遇熱氣舒展,竟顯出新勾的治蝗溝線。
李云澤就著篝火細(xì)看,見洛水支流標(biāo)記旁添了行小楷:“冰嬉時當(dāng)心暗漩。”
更鼓聲里,曬場支起十口陶甕。王阿婆舀著滾燙的羊雜湯,油花在湯面拼出阡陌紋。三五個頑童用黍秸沾了熱湯,在青磚上畫歪扭的筒車圖。
謝昀的獬豸紋官袍被拽出褶痕,原是李家小兒要在他衣擺繡個冰車花樣。
“嘗嘗新漬的薄荷腦。”李云澤突然往他口中塞了顆青丸,涼意直沖天靈蓋。
謝昀嗆出淚花,卻見對方晃著空了的蠟丸:“驅(qū)寒提神,比你的梅子酒管用?!?/p>
夜風(fēng)卷著藍(lán)印花布掠過曬場,云薔提著改良風(fēng)燈來尋人。燈罩上冰裂紋被火光映得通透,在地上投出幅流動的漕運(yùn)圖。
李云澤忽然扯斷謝昀官袍的線頭,就著融雪在青磚寫:“汴河新堰的閘口……”
“已讓崔思衡重鍛軸承?!敝x昀截住話頭,從懷中掏出個青銅樞軸。軸身暗藏的凹槽里,薄荷腦的余香正與紫蘇酒氣纏作一處。
子時梆子驚飛寒鴉時,曬場余燼里埋著的紅薯飄香。
李云澤扒出個焦黑的,就著謝昀的銀簽剖開。蜜汁淌過河渠圖的溝壑,在“景和”二字上匯成汪金泉。
祠堂老梅又落新蕊,暗香混著黍酒氣,驚醒了梁間越冬的春燕。
臘月朔風(fēng)卷過滎陽城頭時,公主府檐下的占風(fēng)鐸已換成十二連枝冰裂紋銅鈴。
李云澤赤腳蹲在暖閣地龍邊,正拿改良的青銅刻刀在凍梨上雕筒車紋,果香混著炭火氣,驚醒了梁間打盹的貍花貓。
“殿下仔細(xì)手!”芙蕖抱著靛藍(lán)染的防寒簾進(jìn)來,簾角綴著的紫云英干花簌簌飄落,“西廂三十壇梅子酒剛封泥,按您教的法子埋了驅(qū)蟲的苦艾根?!?/p>
李云澤就著燭火往凍梨芯塞進(jìn)桂圓:“給隴右馬場的禮單里添上這個,程邈將軍最喜冰鎮(zhèn)甜食。”梨紋映著地龍火光,竟透出洛水支流的脈絡(luò)圖。
西廊傳來越清的驚呼,原是改良的熏爐噴出松柏香霧。芙蓉捧著新編的黍秸燈籠撞進(jìn)門:“趙鐵匠打的冰裂紋燈架,配周娘子織的流螢紗……”
話音未落,燈籠忽地映出滿墻星圖——紗面摻了夜光貝粉,暗處自生輝光。
“給工部崔大人的禮備好了?”李云澤忽然扯過半匹藍(lán)印花布,“要夾層里縫那卷防汛樁新圖?!?/p>
云薔忙展開布匹,露出內(nèi)襯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邊角還粘著曬干的驅(qū)蟲菊。
謝昀的官靴聲混著更鼓傳來時,正撞見老孫頭在院中擺弄青銅冰嬉車。
車轍暗藏的齒輪咬合聲里,謝昀從懷中掏出個犀角盒:“裴少卿托送的,說是藍(lán)銅礦案的新證物……”
“正好當(dāng)鎮(zhèn)紙?!崩钤茲蓨Z過犀角盒卡住翻飛的禮單,盒內(nèi)暗格突然彈出一把帶冰裂紋的玉簪,“這紋路……是王令萱的手筆吧?”簪尖點(diǎn)在汴河輿圖上,恰指新修水閘的位置。
子夜霜重,廚院飄來陣陣臘味香。王阿婆拎著柏枝熏的鹿脯進(jìn)門:“按殿下教的南疆熏法,摻了巴旦木殼?!比飧系谋鸭y竟與工部暖爐同款,油脂沁入紋路,在燭下泛出琥珀光。
“往各州府學(xué)的年禮再加二十套新農(nóng)書。”李云澤突然扯斷纏在謝昀蹀躞帶上的五色線,“用這線繩捆扎,每色對應(yīng)不同作物?!?/p>
線頭忽被竄進(jìn)來的大皇子拽住,孩童腕間的黍秸鐲纏著紅綢,正與線繩編成個歪扭的“豐”字。
五更雞鳴時,府門已列滿青騾車隊(duì)。芙蕖挨個清點(diǎn)藤箱:貼冰裂紋窗花的青銅耬車模型、摻紫云英粉的驅(qū)寒藥囊、刻著《齊民要術(shù)》節(jié)選的竹簡臘味……每件禮盒都塞著片曬干的龍爪桑葉,葉脈朱砂寫著種田訣竅。
李云澤最后往送往大理寺的禮箱塞進(jìn)個黍面傀儡,指尖蘸醬在傀儡背后畫了三道水波紋。
謝昀的銀簽忽然挑開箱蓋:“裴少卿前日問我要驅(qū)蟲藥方……”
“早藏在傀儡肚里。”李云澤晃了晃傀儡手腕的青銅鈴,“解謎的法子,就寫在他案頭《洗冤錄》的第七冊夾頁?!?/p>
鈴聲驚起檐下寒雀,振翅時抖落的霜花,正落在謝昀眉間未化的殘雪上。
晨霧裹著冰碴子漫過滎陽城堞時,三十駕青騾車碾著凍土啟程。
李云澤赤腳踩在府門石階上,腰間藥囊叮咚作響:“往隴右的禮車多墊兩層苧麻,程將軍的梅子酒經(jīng)不得顛。”
崔思衡拆開藍(lán)印花布時,發(fā)間絨花蟹的螯鉗突然彈開,夾住布匹夾層的防汛樁圖紙。
她蘸著臘肉油漬在窗欞勾畫,忽見油光映出暗紋:“殿下竟用熏肉油脂描了防銹漆配方!”窗外積雪簌簌而落,正掩住圖紙邊角的蟋蛀痕跡。
裴少卿捧著黍面傀儡發(fā)怔,焦木簪挑開傀儡肚腹的青銅鈴。五粒驅(qū)蟲丸滾落案頭,遇熱融成張洛水暗渠圖。
王令萱突然劈手奪過犀角盒:“這暗格要蘸薄荷腦才開……”話音未落,盒底彈出半片帶藍(lán)銅礦粉的戶部印鑒。
司南就著雪光剖開臘味竹簡,紫云英粉簌簌落在《婦人方略》上。
幼子舉著冰嬉車模型撞進(jìn)門,車轍碾過藥粉時竟顯出歪扭脈案:“娘!這輪軸會診脈!”青銅軸承每轉(zhuǎn)一圈,便在宣紙上拓出段《金匱要略》。
陸躍撫過防寒簾的紫云英穗,瑪瑙鐲忽地卡住簾角暗袋。扯出半卷《周禮》殘頁時,曬干的龍爪桑葉飄然而落,葉脈朱砂小楷寫著:“今歲祭器改用陶土,釉料方在臘味鹽漬中?!?/p>
暮色染紅護(hù)城河冰面時,最后一駕禮車駛回公主府。老孫頭拍打著胡須上的冰晶:“程將軍回贈二十匹隴右健馬,馬鞍里縫著新繪的塞外溝渠圖。”
李云澤倚著暖閣地龍剝凍梨,謝昀的銀簽突然挑開窗縫。
一支紅梅裹著雪粒飛入,花萼間卡著王令萱的密函:“藍(lán)銅礦船昨夜沉于汴河閘口,裴少卿已撈起半幅帶冰裂紋的舵盤?!?/p>
“來得正好?!崩钤茲蓪⒚分Σ迦敫牧嫉姆姥礃痘?,“開春試新舵時,讓崔思衡把閘口擴(kuò)寬三寸?!?/p>
觚中清水忽起漣漪,映出灶房梁間懸掛的柏枝——王阿婆正將最后一塊鹿脯系上紅綢,油脂滴落處,來年的春耕圖已悄然成形。
臘月十八,洛水支流的冰面被朝陽鍍了層金箔。
李云澤赤腳踏上改良的冰嬉車時,正撞見趙鐵匠家的雙生子在冰面抽陀螺。
青銅陀尖在冰上刻出螺旋紋,驚得鑿冰捕魚的老漢直嚷:“小崽子們仔細(xì)我的漁網(wǎng)!”
河灣處支起十二架冰裂紋燈棚,周娘子帶著繡娘們往紗罩上潑茜草汁。凍紅的指尖劃過冰面,靛藍(lán)、朱紅、杏黃的彩光便順著冰紋流淌,映得對岸老柳樹成了株琉璃珊瑚。
大皇子拽著紅綢風(fēng)箏掠過冰面,桑皮紙?jiān)难愠崧舆^燈影,在冰上投出流動的河朔輿圖。
“接穩(wěn)了!”王阿婆的吆喝混著銅勺敲擊,八口陶甕在冰灶上咕嘟冒泡。羊雜湯的膻香撞上薄荷腦的清涼,勾得冰車上的童子們直打噴嚏。
李云澤反手拋出個黍面暖手爐,正卡進(jìn)謝昀欲接湯碗的掌心。
冰場西頭忽起夯歌,二十個漢子推著青銅冰碾壓過河面。碾輪暗藏的銅鈴奏起《破陣樂》,冰屑隨節(jié)奏飛濺,在崔思衡新織的防寒袍上凝出星斗紋。
幾個胡商踩著波斯冰刀滑近,腰間蹀躞帶的瑪瑙珠與冰裂紋燈影交輝,驚得巡冰小吏忘了敲鑼。
未時三刻,冰面裂開細(xì)紋。趙鐵匠掄起改良冰鎬鑿出環(huán)狀賽道,冰碴子飛上觀禮臺,正落在李云澤的黍米糕里。
謝昀銀簽一挑,冰晶混著棗泥在日光下折出七彩,倒似給賽船點(diǎn)了朱砂睛。
忽有鼓聲破空,二十四架冰車自上游沖下。綠腰女們發(fā)間絨花蟹的螯鉗隨顛簸開合,夾住的流蘇穗掃過冰面,金粉描的《豳風(fēng)》詩句便印在賽道旁。
大皇子拽著紅綢風(fēng)箏窮追不舍,桑皮紙浸了羊湯熱氣,竟在冰面融出彎彎繞繞的溝渠紋。
暮色沉降時,司南領(lǐng)著藥童們往冰灶添艾草??嘞懵^賽道的剎那,百盞冰燈齊燃。
崔思衡改良的青銅燈架遇熱自轉(zhuǎn),冰裂紋光影在河面拼出幅《洛神賦》。幾個頑童拿黍秸蘸了熱湯,在冰面勾畫歪扭的筒車,轉(zhuǎn)眼被滑過的波斯冰刀碾成星河。
謝昀的獬豸紋披風(fēng)掃過冰面殘燭,忽被李云澤拽?。骸扒七@冰裂紋,倒像你將作監(jiān)的防汛樁圖。”
她銀簪挑開薄冰,露出底下未凍實(shí)的紫云英根須,“開春這些根能固三寸土?!?/p>
更鼓聲里,最后一駕冰車撞進(jìn)冰雕龍門。玉屑紛揚(yáng)中,老孫頭敲響青銅耬車改制的冰鑼,驚飛滿河棲息的寒鴉。
李云澤彎腰拾起片鴉羽,就著殘燭在冰面寫下“景和”二字,未料大皇子拖著冰嬉車掠過,金粉描的筆畫便順著冰紋散成萬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