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殘陽下,紫禁城琉璃瓦泛著冷硬光芒。我,蘇錦鶯,往昔宮城最耀眼的鳳凰,
現(xiàn)今卻似折翼金絲雀,被囚于鳳儀宮這華麗牢籠。曾經(jīng),我滿心歡喜嫁給年少傾慕的蕭昀。
那時,他在我眼中是清澈如雪的少年郎,我傾盡蘇家之力助他登上皇位,以為他也愛我,
會許我安穩(wěn),許蘇家榮光??涩F(xiàn)實給了我最殘忍的一擊。他奪去了我腹中尚未成形的孩兒,
將我自小相識的溫潤竹馬穆許凌遲處死;他忌憚我蘇家赫赫軍功,
將我忠君愛國的母族三十九口,無論老幼,盡數(shù)屠戮。那夜,我在金鑾殿外雨中泣血哀求,
他卻在殿內(nèi)與新寵歡聲笑語。那一刻,我與他之間所有的情分恩義,皆化為烏有。
我立下毒誓,與他死生不復相見。他卻只是冷哼一聲,薄唇吐出淬毒的警告:“蘇錦鶯,
你別后悔。”后悔?我怎會后悔?我只恨自己識人不清,引狼入室。沉寂一年,蟄伏一年,
我終于等到機會。三年一度的狩獵盛會,我著一襲烈焰般的紅衣,縱馬闖入他的視線。
他果然被驚艷,眼中是我熟悉的,卻又陌生的癡迷與占有欲。他只當我想通了,龍顏大悅,
大笑著將我攬入懷中,渾然不覺這溫順的皮囊下,早已是燃著復仇烈焰的惡鬼。蕭昀,
你的死期,到了。1阿祈回來的時候,夜色已深,月光慘淡地照著她滿是血污的臉。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把砍柴的短斧,斧刃上暗紅的血跡尚未凝固,
正一滴滴落在鳳儀宮冰冷的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觸目驚心的暗色。我心中一緊,
快步迎上去,聲音因壓抑著的情緒而微微發(fā)顫:“阿祈!”她抬起頭,
臉上沾染的血跡讓她平日清秀的臉龐顯得有些猙獰,但那雙眼睛,卻異常的平靜,
甚至帶著一種完成使命后的釋然。她對我露出一個安慰似的笑容,聲音嘶啞卻堅定:“小姐,
阿祈沒事?!蔽依涞氖郑絻?nèi)殿,迅速打了盆溫水來,浸濕了柔軟的細棉帕子,
一點點替她擦拭臉上的污血。血腥氣混雜著泥土的氣息,彌漫在空氣里,刺鼻又令人作嘔。
“你可傷到?jīng)]有?”我仔細檢查著她,生怕她也受了傷。阿祈搖搖頭,避開我的目光,
低聲道:“小姐放心,阿祈毫發(fā)無傷。倒是那個畜生……”她頓了頓,
眼中閃過一絲快意和刻骨的恨意,“那個奉了蕭昀的命令,設計害了小姐孩兒的侍衛(wèi)秦恒,
叫我一斧頭,一斧頭,活生生砍死了?!蔽业氖治⑽⒁粶?。秦恒。阿祈的聲音依舊平靜,
像是在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小姐生產(chǎn)那日落下的病根,穆太醫(yī)說過需要靜養(yǎng),
不能動氣。這口惡氣憋了這么久,阿祈替小姐出了。我跟著他出了宮,
尋了個僻靜的廢棄宅院,趁他不備動了手。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把他的尸體……丟進了一口枯井里,上面蓋了石板和雜草,一時半會兒,沒人能發(fā)現(xiàn)。
”我望著阿祈那張努力擠出笑容的臉,心中卻是一陣絞痛。秦恒,
曾是阿祈放在心尖上的人啊。我記得那時,秦恒還是御前侍衛(wèi),英武挺拔,對阿祈百般示好。
他會偷偷送來宮外的小食,會在巡邏時繞路經(jīng)過鳳儀宮,只為看阿祈一眼,
會笨拙地為阿祈簪上一朵剛摘的茉莉。阿祈那顆未經(jīng)世事的心,
如何抵擋得住這般刻意的溫柔?她陷入情網(wǎng),每日眉梢眼角都帶著羞澀的歡喜,
連走路都像是要蹦起來。那時我還打趣她,說要親自去向蕭昀討個恩典,給他二人賜婚。
阿祈羞紅了臉,嗔怪著跑開,眼里的幸福卻滿得要溢出來??烧l能想到,
這一切的相遇、相知、相戀,都只是蕭昀精心策劃的一場殺子之局。秦恒接近阿祈,
不過是為了將那個淬了特殊香料、能引得犬類發(fā)狂的香囊,不動聲色地送到阿祈身上,
再利用陳淑妃那條平日溫順的愛犬,制造一場看似意外的“沖撞”。而阿祈,
這個我視若親妹的丫頭,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成了那把刺向我腹中孩兒的刀。事后,
當真相一點點被揭開,當蕭昀的虛偽面具被撕碎,阿祈承受的痛苦,絕不比我少。
她不僅害得我失去了那個我倆精心呵護卻未能出世的小生命,更失去了她曾交付真心的愛人,
或者說,是愛人的假象。今日,她親手,一斧一斧,
砍死了那個曾經(jīng)讓她心動、讓她憧憬過未來的男人。那每一斧落下,砍在秦恒身上,
又何嘗不是砍在她自己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那該是何等的痛楚,何等的絕望?
阿祈似乎看穿了我心中所想,她反手握緊了我的手,她的手心依舊冰冷,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靶〗?,”她抬起眼,眸光堅定如鐵,
“阿祈不為欺騙過我的男人難過,他死有余辜。小姐也不要因阿祈傷心。咱們的路還長著呢。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將所有的軟弱都驅(qū)散:“秦恒的血,
就當作是我們復仇的第一道彩頭,祭奠我們失去的一切,好不好?”我凝視著她,
從她眼中看到了和我一樣的,不死的決心。良久,我用力點了點頭?!昂?。
”阿祈這才松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疲憊,但很快又振作起來,話鋒一轉(zhuǎn),
問道:“明日便是皇家秋獵,小姐準備得如何了?那把‘驚鴻’,可擦拭好了?
”“驚鴻”是我父親留給我唯一念想。那是我及笄那年,父親親手為我打造的弓,
弓身取自百年鐵木,弓弦乃西域進貢的千年冰蠶絲所制,輕便卻威力驚人。父親說,
女兒家也當有風骨,能挽弓射大雕,亦能安邦定國。
我從床頭的暗格里取出那把塵封已久的弓,弓身光滑冰冷,透著一股凜冽的殺氣。
我拿出柔軟的絲綢,細細擦拭著。阿祈走上前,伸出帶著薄繭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弓身,
眼中流露出懷念與敬仰?!斑@弓真好。當年老國公用它射殺過北狄單于,威震三軍。明日,
小姐一定能拔得頭籌,讓蕭昀那狗皇帝看看,蘇家的女兒,不是任人揉捏的!
”她低垂著眼眸,聲音里淬滿了毒:“若是可以,真想小姐明日就一箭,
親手射穿蕭昀的狗頭!替老爺,替夫人,替少爺,替六小姐,替蘇家上下三十九口冤魂報仇!
”我擦拭弓箭的動作頓了頓,抬頭望向窗外那一彎冷月,清輝遍地,卻照不暖我冰冷的心。
我悠悠開口,聲音平靜無波:“不急?!薄鞍⑵恚瑲⒘怂阋肆??!蔽覔崦涞墓?,
指尖傳來微弱的刺痛感,“他欠我的,欠蘇家的,我要一點一點,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我要他嘗遍眾叛親離、身敗名裂的滋味,要他在絕望和恐懼中,慢慢走向死亡?!痹鹿庀?,
我的笑容冰冷而艷麗,宛如暗夜里盛開的毒花。2我與蕭昀,曾是年少夫妻,
有過“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的期盼。我們的初遇,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宮宴之夜。
那年我才十二歲,跟著父親蘇國公入宮赴宴。宮中瓊樓玉宇,燈火輝煌,
皇子公主們穿著華貴的裘衣,在雪地里追逐嬉鬧,笑語喧嘩。而他,蕭昀,
當時還只是眾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個。他的生母據(jù)說是一位身份低微的宮女,難產(chǎn)而逝,
老皇帝對他這個兒子,幾乎是視而不見,任其在深宮中自生自滅。
他就那樣孤零零地站在廊廡的暗影下,穿著一件半舊的藏青色錦袍,與周圍的熱鬧格格不入。
他微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眼瞼,顯得格外落寞。雪花落在他的發(fā)間、肩頭,
他渾然不覺,只是一個人蹲在墻角,用凍得通紅的纖細手指,
專注地捏著一個又一個小小的雪人。他的側(cè)臉輪廓分明,鼻梁高挺,
唇色因寒冷而顯得有些蒼白。月光透過雕花窗欞,柔和地灑在他身上,那一瞬間,
竟讓我看呆了。我仿佛看見了誤入凡塵的謫仙,清冷,孤寂,
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鬼使神差地就想上前去,拉他一起玩。
“錦鶯妹妹,別過去?!眿汕蚊髅牡钠綄幑骼×宋业母觳?,
她是我在宮中為數(shù)不多的玩伴,性子直爽。“那是七皇子蕭昀,性子孤僻得很,
宮里頭沒人喜歡跟他玩。母妃說,他母親身份卑賤,連帶著他也不受父皇待見,
咱們別去招惹他,免得惹麻煩?!蔽翼樦哪抗饪慈ィ吹绞掙浪坪醪煊X到了這邊的動靜,
微微抬了下頭,目光短暫地與我對上,又迅速低下,像一只受驚的小鹿。不知為何,
平寧的話反而激起了我的一點執(zhí)拗?;蛟S是那少年眼中一閃而過的脆弱讓我心生憐惜,
或許是他那遺世獨立的清冷氣質(zhì)吸引了我。我掙開平寧的手,提著裙擺,踏著積雪,
一步步朝他走去?!拔梗蔽艺驹谒媲?,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清脆,“你會捏雪人???
那你照著我的樣子,給我捏一個!”蕭昀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愕,
似乎沒想到會有人主動與他搭話。他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竟漾起一抹驚喜的光彩,
那光芒瞬間驅(qū)散了他眉宇間的陰霾,讓他整個人都生動起來?!澳恪阆胍医o你捏雪人?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問,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我點點頭,
理所當然地說:“對啊!快點捏,要捏得像我!”他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
仿佛落入了漫天星辰。他不再猶豫,忙不迭地抓起一把干凈的雪,低頭認真地捏起來。
他的手指雖然凍得通紅,卻異常靈活。很快,
一個穿著裙子、梳著雙丫髻的小巧雪人就在他手中成形。雖然簡單,卻能看出幾分我的影子。
他小心翼翼地將雪人遞給我,臉上帶著羞澀而純澈的笑容:“給……給你。
”我接過那冰涼的小雪人,心里莫名地有些歡喜。他看著我,
輕聲說道:“你是第一個……愿意和我說話的人。”那一刻,他笑得那樣干凈,那樣真誠,
像冬日里最溫暖的一縷陽光,瞬間照亮了我心里某個角落。我看著他澄澈的眼眸,忽然覺得,
這個被眾人孤立的皇子,其實一點也不討人厭。從那以后,我便時常尋機會與他相處。
我會借著進宮請安的由頭,偷偷溜去找他,給他帶些府里新做的點心;他會教我識譜吹笛,
我則教他騎馬射箭。我們一起在御花園里捉迷藏,在太液池邊放紙鳶,
在無人問津的藏書閣里翻閱古籍。那段時光,是我記憶里最無憂無慮的歲月。
蕭昀善良、敏感,還有些不為人知的才華。他對我是真的好,那種好,不摻雜任何利益,
純粹而炙熱。他看我的眼神,總是充滿了依賴和歡喜。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墒?,
隨著年歲漸長,宮廷的殘酷與權(quán)力的誘惑,終究還是漸漸改變了他。老皇帝身體日漸衰弱,
皇子們之間的明爭暗斗愈發(fā)激烈。蕭昀身處其中,想要生存,想要出人頭地,
就必須變得不擇手段。他開始有意無意地向我提及朝堂之事,提及他對未來的野心。他說,
他不想再任人欺凌,他想要站在最高處,掌握自己的命運。他說,只有擁有了權(quán)力,
才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那時,我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天真地以為,
他口中“想要保護的人”就是我,就是蘇家。我看著他眼中燃燒的野心之火,非但沒有警惕,
反而生出一種與他并肩作戰(zhàn)的豪情。于是,我動用了蘇家的勢力,
為他在波譎云詭的奪嫡之爭中鋪路搭橋。父親起初是不同意的,他戎馬一生,
看透了皇家無情,不愿蘇家卷入這灘渾水??伤K究拗不過我的堅持,
拗不過我對蕭昀那近乎盲目的信任和愛意。蘇家,這棵在大慶朝屹立百年的參天大樹,
就這樣被我,親手推向了蕭昀這條看似無害,實則潛藏著致命毒牙的毒蛇。最終,
蕭昀踩著無數(shù)人的鮮血和白骨,如愿以償?shù)氐巧狭嘶饰?。登基大典那日?/p>
他穿著十二章紋的袞龍袍,站在金鑾殿的最高處,接受百官朝拜。日光刺眼,
我站在丹陛之下,仰望著他,卻覺得那張熟悉的臉龐,變得無比陌生而遙遠。
他不再是那個在雪夜里為我捏雪人的羞澀少年了。權(quán)力這杯最烈的毒酒,
已經(jīng)徹底迷了他的眼睛,也蝕了他的心。他學會了猜忌,學會了冷酷,
學會了如何將昔日的恩情與愛意,當作可以隨意丟棄的棋子。我扯了扯唇角,
露出一抹蒼涼而諷刺的笑容。蕭昀。你以為,我會一直是你手中那把最好用的刀嗎?你錯了。
負我蘇家者,負我蘇錦鶯者,我絕不會放過。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3皇家獵場位于京郊百里之外的圍場,地勢開闊,林深草密,豢養(yǎng)著各種珍禽異獸,
是皇室貴族們展示武勛、縱情游獵的場所。滿宮的車駕儀仗,浩浩蕩蕩,早已先行出發(fā)。
我故意拖延了些時候,獨自一人,騎著父親當年贈我的那匹名為“踏雪”的汗血寶馬,
趕往獵場。抵達獵場入口時,狩獵的號角已經(jīng)吹響,
隱約能聽到林中傳來的喧囂人聲和犬吠馬嘶。守衛(wèi)入口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曾是父親麾下的副將,
姓張。他見是我,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驚訝,有惋惜,也有幾分不忍。
但他并未多言,只是默默地揮手,示意手下放行?!岸嘀x張將軍?!蔽页⑽㈩h首,
算是謝過這份無聲的關(guān)照。隨即,我雙腿一夾馬腹,甩了甩手中的馬鞭,
清脆的鞭聲在空中炸響,踏雪馬嘶鳴一聲,如離弦之箭般沖入了廣闊的獵場。
秋日的風帶著草木的清香,吹拂著我血紅色的騎裝,獵獵作響。我策馬疾馳,
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前方。很快,就在一片開闊地的邊緣,靠近溪流的地方,
我看見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蕭昀。他就端坐在那匹通體烏黑的御馬之上,
身著金線繡龍的墨色騎射服,腰懸寶劍,手持強弓,正意氣風發(fā)地指揮著侍衛(wèi)們驅(qū)趕獵物。
陽光照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給他鍍上了一層威嚴的金色光暈。我們之間,隔著人群,
隔著歲月,隔著血海深仇,已經(jīng)有一年零三個月沒有這樣面對面地相見。他似乎清瘦了些,
眉宇間的陰鷙之氣更重了,但那副薄情寡義的帝王模樣,卻絲毫未變。看著他,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許多往事。想起初見時他清澈的眼眸,想起月下他溫柔的笛聲,
想起他登基前夕握著我的手許下的諾言:“錦鶯,待我君臨天下,你便是我唯一的皇后,
此生不渝?!备肫鹄匣实垴{崩那夜,京城動蕩,幾位皇子擁兵自重,宮變一觸即發(fā)。
是父親,當機立斷,調(diào)動京畿衛(wèi)戍,聯(lián)合幾位忠心老臣,力排眾議,
將尚顯稚嫩的蕭昀扶上了皇位。是蘇家,用赫赫軍功和滿門忠誠,
為他鋪就了通往權(quán)力巔峰的道路??墒?,他又是如何回報蘇家的?一旦坐穩(wěn)了龍椅,
他便開始忌憚。忌憚我蘇家功高蓋主,忌憚父親在軍中無人能及的威望,
忌憚我這個流著蘇家血脈的皇后,會成為他皇權(quán)路上的絆腳石。于是,他開始了精心的籌謀,
一步步收攏兵權(quán),安插親信,制造事端。最終,一頂“意圖謀反”的大帽子,
如同泰山壓頂般,狠狠扣在了忠心耿耿的蘇家門楣之上。詔獄,抄家,滅門。蘇家上下,
三十九口人,從白發(fā)蒼蒼的祖母,到尚在襁褓中的侄孫,他一個都沒有留下。
我那活潑可愛的六妹妹,死的時候,還不滿八歲。她最喜歡跟在我身后,
甜甜地叫著“長姐”,央我給她講邊關(guān)的故事。我仿佛還能看見她亮晶晶的眼睛,
聽到她銀鈴般的笑聲。那是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冰冷的雨水澆透了我的宮裝,
也澆滅了我心中最后一絲希望。我跪在金鑾殿冰冷的白玉階前,一遍遍地磕頭,
額頭早已血肉模糊,聲音嘶啞欲裂?!盎噬?!求您開恩!我父親忠心耿耿,一生為國,
從未有過二心!當年是蘇家力排眾議,助您登基,您不能……”“皇上!蘇家世代忠良,
鎮(zhèn)守邊疆,抵御外侮,功在社稷!您如今聽信讒言,誅殺忠臣,只會寒了天下將士的心??!
”“蕭昀!你出來!你看著我的眼睛!你告訴我,蘇家到底犯了何罪!你要趕盡殺絕!
”我的血混著雨水,染紅了層層疊疊的臺階,觸目驚心??墒?,無論我如何哀求,如何嘶吼,
那扇象征著至高皇權(quán)的朱紅宮門,始終緊閉。金鑾殿內(nèi),隱隱約約傳來了絲竹管弦之聲,
夾雜著女子嬌媚的笑語和蕭昀低沉的調(diào)笑。那聲音穿透了瓢潑大雨,清晰地落入我的耳中,
像一把最鋒利的匕首,將我與蕭昀之間那點殘存的結(jié)發(fā)之情,徹底斬斷。從那一刻起,
蘇錦鶯,已死?;钪?,只是一個背負著血海深仇的復仇者。此刻,
看著遠處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帝王,我心中翻涌的恨意幾乎要將我吞噬。
我緩緩舉起手中的“驚鴻”弓,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特制的響尾箭。這是蘇家軍獨有的箭矢,
箭鏃淬毒,尾羽經(jīng)過特殊處理,射出時會發(fā)出尖銳刺耳的破空聲,既是信號,也是震懾。
我深吸一口氣,拉滿弓弦,冰冷的箭頭,穩(wěn)穩(wěn)地瞄準了蕭昀的心臟。手指微微顫抖,
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激動。只要我松開手指,這支箭就能穿透他的胸膛,
結(jié)束他罪惡的生命。但……還不到時候。我目光一凝,手臂微沉,
箭頭轉(zhuǎn)向了溪邊一只正在低頭飲水的梅花鹿。那鹿姿態(tài)優(yōu)美,皮毛光滑,
顯然是此次圍獵的上好彩頭。按照慣例,這第一只象征祥瑞的梅花鹿,理應由皇帝親手射下。
“嗖——”響尾箭帶著尖銳的呼嘯聲,劃破長空,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
精準無比地射入了梅花鹿的咽喉。梅花鹿悲鳴一聲,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
鮮血瞬間染紅了清澈的溪水。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喧鬧的獵場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宮人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反應過來,跑過去拖拽梅花鹿的尸體。蕭昀猛地回過頭,
目光如電般射向我。當他看清是我時,臉上的怒意瞬間被一種復雜難明的情緒取代,有震驚,
有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艷。是啊,他大概從未見過我這般模樣。烈火紅衣,
縱馬挽弓,張揚而凌厲,像一朵浴血綻放的鏗鏘玫瑰。這與他印象中那個溫婉賢淑,
甚至在家族覆滅后變得沉寂落魄的皇后,判若兩人。我迎著他探究的目光,
穩(wěn)穩(wěn)地坐在馬背上,血紅的衣擺在風中肆意飄揚。我朝他揚起唇角,
露出一抹燦爛卻冰冷的笑容。蕭昀眼中的驚艷之色更濃了,他策馬緩緩向我靠近,沉聲問道,
語氣里帶著一絲試探:“皇后怎么來了?身子可好些了?”我催動韁繩,
讓踏雪走到他的御馬旁邊,兩匹神駿的寶馬親昵地蹭了蹭彼此的脖頸。我微微側(cè)頭,
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龐,笑意盈盈,語氣里帶著恰到好處的嬌嗔:“皇家狩獵,三年一次,
如此盛會,皇上怎的也不想著帶臣妾出來散散心,解解悶呢?”蕭昀聞言,愣了一下,
隨即爆發(fā)出一陣朗聲大笑,似乎對我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十分受用。
他眼中的疑慮消散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失而復得的欣喜和掌控感。他朝我伸出手,
示意我與他同乘一騎?!笆请奘韬隽恕<热粊砹?,就陪朕一起,讓朕看看,
當年名動京城的蘇家女將,風采是否依舊?”我沒有絲毫猶豫,將韁繩遞給旁邊的侍衛(wèi),
然后借著他的力道,翻身躍上他的馬背,穩(wěn)穩(wěn)地坐在他身前。熟悉的龍涎香氣息縈繞鼻尖,
讓我?guī)子鲊I,但我面上卻笑靨如花,自然地靠在他懷里?!澳芘c皇上共獵,是臣妾的榮幸。
”接下來,我們并轡馳騁,配合依舊默契得天衣無縫。他負責驅(qū)趕,我負責放箭。
“驚鴻”在我手中仿佛活了過來,箭無虛發(fā)。飛奔的狡兔,掠過的羚羊,
甚至盤旋在空中的雄鷹,都被我一一射落。獵場上的彩頭,幾乎被我們二人悉數(shù)收入囊中。
周圍的贊嘆聲和奉承聲不絕于耳。蕭昀顯然心情極好,手臂緊緊環(huán)著我的腰,
下巴抵在我的發(fā)頂,不時發(fā)出暢快的笑聲?!板\鶯,你的箭術(shù)還是這般出神入化,不減當年。
”當年……揚鞭策馬的瞬間,我不禁恍惚回到了多年前那場驚心動魄的宮變之夜。也是這樣,
我與他同乘一匹戰(zhàn)馬,我手持長弓,他緊握長槍,在喊殺震天的皇城里殺了個三進三出。
我用手中的箭,為他射殺了一個又一個擋路的敵人,為他清理了一條通往至尊寶座的血路。
那時,我以為自己是在為我們的未來而戰(zhàn),為我們的愛情而戰(zhàn)。可我萬萬沒有想到,
那條血路,最終通向的,亦是我蘇家滿門的斷頭之路。心中的恨意如毒藤般蔓延,
但我臉上的笑容卻愈發(fā)溫婉柔順。狩獵結(jié)束,回宮之后,
蕭昀破天荒地沒有去他那些新寵的宮里,而是直接跟著我回了鳳儀宮。踏入宮門,
看到殿內(nèi)陳設簡單,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寒酸,與昔日皇后宮殿的富麗堂皇相去甚遠,
蕭昀下意識地皺了皺眉。蘇家出事后,他下令削減了鳳儀宮的用度,宮人也遣散大半,
我更是變賣了許多貴重物品接濟那些忠心耿耿的老人。這一年多,鳳儀宮早已不復往日榮光。
我仿佛沒有看到他眼中的不悅,親自伺候他更衣。換下了那身張揚的紅色勁裝,
我穿上了一襲柔和的藕粉色宮裙,長發(fā)松松挽起,插上一支簡單的珍珠發(fā)簪,
整個人顯得溫婉嫻靜,楚楚可憐。我走上前,伸出纖纖素手,輕輕挽住蕭昀的胳膊,仰起臉,
眼波流轉(zhuǎn),柔聲細語:“皇上,您許久不曾來鳳儀宮了,可還記得這里昔日的樣子?
”蕭昀低頭看向我,目光在我精心裝扮過的臉上流連。殿內(nèi)燭火搖曳,映照著我溫順的眉眼,
他眼中的情意似乎又濃了幾分,帶著一絲失而復得的憐惜?!板\鶯,”他握住我的手,
將我拉入懷中,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當年朕就說過,只要你想,你永遠都是大慶的皇后。
榮華富貴,權(quán)力尊位,朕什么都可以給你。是你不肯低頭,偏要與朕賭氣。”賭氣?
他竟然將我們之間隔著的三十九條人命,將我刻骨的仇恨,輕描淡寫地定義為“賭氣”?
我垂下眼簾,掩去眸底翻涌的冰冷殺意,再抬眼時,已是泫然欲泣,卻又強忍著淚水的模樣。
我微微福了福身,聲音哽咽,卻又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輕松:“是,是臣妾錯了。
臣妾……悔了。離開皇上的日子,臣妾才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還求皇上,看在昔日情分上,
垂憐臣妾則個?!蔽覍⒆藨B(tài)放得極低,極卑微,完全是一副幡然悔悟、乞求憐憫的模樣。
蕭昀果然龍顏大悅,他緊緊摟住我,仿佛要將我揉進骨血里。“好,好!錦鶯,你能想通,
朕很高興!”他打橫將我抱起,大步走向?qū)嫷?,將我輕柔地放在鋪著錦繡被褥的鳳床上。
紅燭帳暖,一夜纏綿。他似乎格外激動,動作帶著失而復得的狂喜和占有。事后,
他慵懶地躺在我身邊,手指纏繞著我散落的青絲,滿足地喟嘆道:“錦鶯,一年多不見,
你似乎……比從前溫柔了許多?!蔽胰讨闹蟹购5膼盒模p輕“嗯”了一聲,
依偎在他懷里,像一只溫順的貓。是啊,我溫柔了許多。因為從前的蘇錦鶯,
那個張揚明媚、快意恩仇的將門虎女,早就在那場滅門的血色雨夜里,死去了。
我是將門之女,挽過弓,提過槍,上過馬,殺過敵。若不是因為年少癡戀,
錯付了真心給蕭昀這個狼心狗肺的男人,我現(xiàn)在應該在邊塞縱馬馳騁,保家衛(wèi)國,
實現(xiàn)父親的遺愿;或者早已辭官歸隱,浪跡天涯,看遍世間繁花,逍遙自在。
獨獨不該被困在這四方宮墻之內(nèi),做一只失去自由、任人擺布的折翼之鳥。可是蕭昀,
我親愛的陛下,你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話嗎?溫柔刀,刀刀割人性命。你且等著,
看我如何用這溫柔的刀刃,將你凌遲處死。4我一夜之間復寵,
恩寵甚至比當年蘇家未倒時更盛。消息傳遍后宮,驚掉了無數(shù)人的下巴。
那些曾經(jīng)落井下石、踩著我鳳儀宮上位的妃嬪們,如今見了面,無不堆著笑臉,
小心翼翼地奉承討好。人性涼薄,可見一斑。在蕭昀看來,
我如今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娘家的倚仗,不過是一條無家可歸、只能仰他鼻息生存的喪家之犬。
我的“幡然悔悟”和“溫柔順從”,恰好滿足了他那點可憐的帝王虛榮心和掌控欲。
他以為我終于認清了現(xiàn)實,心甘情愿地要做他掌心里那只婉轉(zhuǎn)承歡的金絲雀。
所以他格外“疼”我,“愛”我,幾乎是有求必應。
就像養(yǎng)了一只對他毫無威脅、又賞心悅目的小寵物。蘇家出事后,為了不連累他人,
我遣散了鳳儀宮大部分的宮人,將宮里還能值些錢的細軟分給了他們,
為他們各自尋了還算妥帖的出路,讓他們帶著銀兩傍身,遠走高飛。唯有阿祈,
這個自我牙牙學語起就陪在我身邊的丫頭,說什么都不肯走。她跪在地上,
額頭磕得邦邦作響,青紫一片,淚流滿面地發(fā)誓,生是我蘇家的人,死是我蘇家的鬼,
定要留在我身邊,護我周全??粗薜眉t腫的眼睛,我最終還是心軟了,依了她?;蛟S,
也存了那么一點私心——在這冰冷孤寂的深宮里,她是除了我自己之外,唯一還活著的,
與蘇家有關(guān)的人了。她是我最后的家人了。蕭昀那日見鳳儀宮陳設寒酸,
覺得有損他帝王的顏面,也為了彰顯他對我的“恩寵”,于是下令內(nèi)務府,
將各種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綾羅綢緞、古玩字畫,流水一般地送進了鳳儀宮。很快,
這座沉寂了一年多的宮殿,便又恢復了昔日金碧輝煌、奢華無比的模樣。甚至比從前更甚。
我斜倚在鋪著白狐皮的貴妃榻上,慢條斯理地吃著阿祈剝好的甜杏仁,
看著宮人們恭敬地進進出出,忙碌地布置著殿內(nèi)。回來的老人不多了。
后宮本就是個扒高踩低、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蕭昀厭棄我那一年,從我鳳儀宮出去的人,
自然也備受冷眼和欺凌,能熬過那段艱難歲月,如今還能安然回到我身邊的,寥寥無幾。
每一個,都是忠心耿耿,也是命硬之人。我看了一眼垂首立在一旁,
專心致志剝著杏仁的阿祈,壓低了聲音問道:“平寧那邊,可有回信了?
”阿祈手上的動作一頓,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亮光,她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同樣壓低聲音回道:“回小姐,公主的密信三日前就送到了。奴婢已經(jīng)仔細看過了,她說,
清桑部落的老首領(lǐng)去年冬天病死了,如今是她的兒子繼任首領(lǐng)之位。但新首領(lǐng)年紀尚小,
部族里的事務,實際上都由公主在背后把持著?!薄肮髡f,她蟄伏多年,等的便是這一天。
小姐若想復仇,清桑上下,愿傾全族之力,聽從小姐調(diào)遣!”我拿起一顆飽滿的杏仁,
放入口中,細細咀嚼著。杏仁的微苦與回甘在舌尖彌漫開來,正如我此刻的心情?!班?。
”我輕輕應了一聲,垂下了眼眸,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翻涌的暗流。很好。
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計劃進行。父親死后,蕭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點和整編蘇家軍。
他以各種名義,將忠于蘇家的將領(lǐng)或罷黜,或調(diào)離,或暗害,安插自己的親信,
對軍隊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大洗牌。如今,那支曾經(jīng)戰(zhàn)無不勝、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蘇家軍,
名存實亡。真正還能聽從我蘇氏號令、為我所用的,只剩下當年父親留在邊境線上,
由幾位心腹將領(lǐng)秘密掌控的區(qū)區(qū)三萬人馬。三萬人,想要撼動蕭昀的江山,推翻他的統(tǒng)治,
無異于癡人說夢,蚍蜉撼樹。所以我必須尋找外援。而第一個進入我腦海的人選,便是平寧。
平寧公主,是我年少時在宮中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她性情爽朗,愛憎分明,
不像其他公主那般矯揉造作。我們一起爬過樹,掏過鳥窩,也一起偷偷溜出宮去逛過廟會。
后來,北境與西邊的清桑部落關(guān)系緊張,戰(zhàn)事頻發(fā)。蕭昀,當時還是皇子的他,
為了削弱潛在的政敵,也為了向老皇帝展現(xiàn)自己的“遠見卓識”,竟主動獻計,
提議用和親的方式來安撫清桑,并力薦了與他并無深交,僅僅因為母妃家族有些勢力的平寧。
老皇帝采納了他的建議??蓱z平寧那時才剛剛過了十六歲生辰,正是豆蔻年華,
對未來充滿憧憬。卻不得不為了所謂的“大局”,為了一個從未謀面的男人的野心,
揮淚辭別故土,孤身一人,遠赴那風沙彌漫、習俗迥異的清桑草原,
嫁給一個年過半百、據(jù)說性情暴虐的老首領(lǐng)。這一去,便是整整十年。十年風霜,
足以改變太多。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時,我已是皇后,而她,
卻成了清桑部落一個不起眼的閼氏。但我知道,平寧絕不是甘于平庸、任人擺布的女子。
她骨子里有著不輸男兒的堅韌和智慧。果然,沒過幾年,便傳來消息,
她不僅在復雜的后族爭斗中站穩(wěn)了腳跟,還成功生下了一個兒子,并巧妙地利用部族內(nèi)亂,
將自己年幼的兒子推上了首領(lǐng)之位,自己則垂簾聽政,牢牢掌控了清桑的實權(quán)。她和我一樣,
心中都埋藏著對蕭昀刻骨的恨意。她恨他當年將她推入火坑,毀了她一生;我恨他忘恩負義,
滅我滿門。這些年來,想必她也和我一樣,夜夜磨牙吮血,恨不得將蕭昀千刀萬剮,
方能解心頭之恨。蘇家倒臺后,我在深宮之中,步步維艱,如履薄冰。鳳儀宮幾乎成了禁地,
消息難以傳遞。我蟄伏隱忍了一年多,才終于找到一個可靠的門路,
將求助的密信送到了遠在清桑的平寧手中。信中,我并未提及太多私人恩怨,只談天下大勢,
百姓疾苦,以及蕭昀的昏聵無能,暗示了取而代之的可能性。沒想到,她竟毫不猶豫,
只回了寥寥數(shù)字:“靜待君令,共誅國賊?!蔽彝炖镉謥G了一顆杏仁,
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容。蕭昀,你自以為聰明絕頂,算計人心,
將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間??赡闶欠裣脒^,被你傷害、被你辜負的女子們聯(lián)合起來,
會擁有怎樣可怕的力量?你可要洗干凈脖子,等著吧。你親手種下的惡果,很快就要成熟了。
等待你的,將是萬劫不復的深淵。5又是一年月圓之夜。
銀盤似的月亮高懸在墨藍色的天鵝絨幕布上,清冷的光輝透過窗欞,灑在寢殿的織金地毯上,
映出一片朦朧的光暈。蕭昀擁著我,躺在寬大的龍床上。他似乎很享受這種溫存的時刻,
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我的脊背。殿內(nèi)燃著安神的檀香,氣氛靜謐而曖昧。
一番纏綿過后,他并未立刻睡去,而是將溫熱的手掌輕輕覆在我的小腹上,那里平坦依舊,
卻承載過一個未能降生的生命。他用一種近乎夢囈般的語氣,喃喃自語道:“錦鶯,
你……何時再為朕生個孩子?”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
甚至還有一點……小心翼翼地試探?“男孩女孩都好?!彼^續(xù)說著,
仿佛在描繪一幅美好的藍圖,“若是男孩,朕定將他立為太子,悉心教導,以后這萬里江山,
都是他的。若是女孩,那便是朕捧在手心里的明珠,朕要將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讓她做全天下最尊貴、最幸福的公主?!蔽覀?cè)過頭,借著朦朧的月光,
看著他凝視著我小腹的專注模樣,只覺得無比諷刺和惡心。
一個連自己親生骨肉都能狠心設計除去的男人,
如今卻在這里假惺惺地暢想著父慈子孝的未來?真是可笑至極!我半撐起身子,
錦被從光潔的肩頭滑落,露出精致的鎖骨。我迎著他的目光,聲音輕柔,
卻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幽怨:“皇上,您忘了?臣妾……前些年,是有過一個孩子的。
”蕭昀臉上的溫情瞬間僵住,覆在我小腹上的手也猛地收了回去,仿佛被燙到了一般。
他沉默了片刻,臉上掠過一絲極不自然的尷尬和……心虛?他斟酌了半晌,才重新開口,
語氣帶著刻意的安撫:“錦鶯,朕知道,當年陳淑妃那條不懂事的畜生沖撞了你,
害你失了孩子,朕沒有立刻嚴懲她,你心中一直有氣??墒恰菚r陳家在朝中勢力龐大,
朕初登大寶,根基未穩(wěn),總要顧全大局,給他們幾分薄面?!彼D了頓,
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見我沒什么激烈的表示,才繼續(xù)說道:“后來,陳家仗著軍功,
越發(fā)驕縱跋扈,朕尋了個由頭,不是將他們滿門抄斬,也殺了陳淑妃,為你和孩子出氣了嗎?
你怎么……還提起這樁舊事?莫非,還在生朕的氣?”聽聽,他說得多么冠冕堂皇!
將所有的罪責都推給了早已化作枯骨的陳淑妃和她那同樣覆滅的家族。仿佛他自己,
是那個為了顧全大局、忍辱負重,最終為愛妃報仇雪恨的有情有義的帝王。
若非我后來意外得知真相,恐怕也會一直被他蒙在鼓里,錯恨了陳淑妃那么多年吧。
我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掩蓋住眸底的譏誚和恨意。
我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悲涼。
“臣妾不敢生皇上的氣。”我重新躺下,依偎在他身邊,聲音溫順得像一只小綿羊,
“臣妾知道皇上也有皇上的難處。臣妾只是……只是偶爾會想起那個無緣的孩子,
心里覺得可惜罷了?!蔽翌D了頓,幽幽地補充了一句,
像是在自言自語:“他若能平安活下來,今年……也該四歲了。會跑會跳,
會咿咿呀呀地叫‘父皇’、‘母后’了吧?”蕭昀似乎被我的話觸動了,他沉默了更久,
然后伸出手臂,將我緊緊摟在懷里,下巴抵著我的額頭,
聲音帶著一絲愧疚和憐惜:“是朕……是朕沒有保護好你們母子?!彼麌@了口氣,
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這樣吧,錦鶯,等今年七月半中元節(jié),朕下旨,
多為那孩子點幾盞往生長明燈,再請高僧為他做一場法事,祈求他早日消除業(yè)障,脫離苦海,
能投個好胎,下一世,平平安安,喜樂無憂?!彼麚碇?,輕輕拍著我的背,
像是在哄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我閉上眼睛,任由他抱著,心中卻是一片冰冷。
我扭頭看著他沉睡的側(cè)臉,月光勾勒出他曾經(jīng)讓我心動的輪廓。我真的想不明白,
這世間怎么會有人狠心到如此地步?為了那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為了鞏固他那搖搖欲墜的皇位,
他竟然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的親生骨肉,還要拉一個無辜的女人來頂罪,
甚至不惜利用身邊最親近之人的感情!他到底有沒有心?他的心,
是不是早就被權(quán)欲熏染得漆黑如墨,堅硬如鐵了?蕭昀自小在深宮中摸爬滾打,
看盡了人心險惡,最是擅長偽裝和算計。他總是能將自己置身事外,
扮演一個無辜者、受害者,或者是一個無奈的決策者,讓所有人都相信他的說辭,
心甘情愿地成為他棋盤上的棋子,為他所用,最后還能巧妙地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
不留一絲痕跡。我懷孕的消息傳來時,他表現(xiàn)得欣喜若狂,抱著我轉(zhuǎn)了好幾個圈,
說這是上天賜給他最好的禮物。那段時間,他對我呵護備至,噓寒問暖,幾乎是寸步不離。
我沉浸在初為人母的喜悅和被他珍視的幸福感中,竟完全沒有察覺到,
他那看似濃烈的歡喜背后,隱藏著深深的憂慮和忌憚。是啊,蘇家手握重兵,權(quán)傾朝野,
本就讓他如芒在背。若我這個蘇家嫡女再生下嫡子,那無疑是給他本就不穩(wěn)固的皇權(quán),
又增添了一個巨大的潛在威脅。萬一將來外戚勢大,主少國疑……他不敢想,
也不能允許這種情況發(fā)生。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便悄然展開。
他選中了御前侍衛(wèi)秦恒。秦恒家世普通,無依無靠,
卻有一副好皮囊和一顆渴望攀附權(quán)貴的心。蕭昀許以高官厚祿,
命他去接近和勾引我身邊最信任的侍女——阿祈。秦恒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他把自己偽裝得深情款款,溫柔體貼,將不諳世事的阿祈哄得心花怒放,死心塌地。
我那時還傻傻地為阿祈感到高興,覺得她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良人,
甚至笑著說要去為他們請旨賜婚?,F(xiàn)在想來,那時的我,真是愚蠢得可憐。
就在我懷孕將近三月,胎象漸穩(wěn)的時候,秦恒“無意”中送給了阿祈一個精致的香囊,
說是親手縫制,里面裝的是可以安神助眠的香料。阿祈視若珍寶,日日佩戴在身。那日,
我與阿祈正在御花園的牡丹亭中賞花,閑聊家常。
陳淑妃恰好帶著她那條平日里十分溫順乖巧的獅子犬“雪球”也來散步。不知為何,
“雪球”突然像發(fā)了瘋一樣,掙脫了宮女的牽引,朝著佩戴著“毒”香囊的阿祈猛撲過來。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阿祈嚇得花容失色,驚叫著后退。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拉她,
想要將她護在身后。就在這一拉一扯之間,那條發(fā)狂的狗,
便直挺挺地、重重地撞在了我隆起的小腹上!劇痛瞬間襲來,眼前一黑,我便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我躺在冰冷的床榻上,腹中空空如也,身下是不斷涌出的溫熱鮮血。
太醫(yī)們跪了一地,面色慘白,噤若寒蟬。蕭昀守在我的床邊,眼圈泛紅,
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悲痛和自責。他握著我冰冷的手,聲音哽咽地說,是陳淑妃嫉妒我得寵,
嫉妒我懷有龍裔,才故意縱狗行兇。他說,他一定會為我和我們未出世的孩子討回公道。
然而,當我虛弱地懇求他嚴懲陳淑妃時,他卻又露出了為難的神色,說什么陳家勢大,
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為了朝局穩(wěn)定,只能暫時委屈我,日后再尋機會報仇。我那時悲痛欲絕,
又被他的“深情”和“無奈”所蒙蔽,竟真的信了他的鬼話。
我將所有的怨恨都傾注在了陳淑妃身上,甚至愚蠢地回家向父親哭訴。
父親本就心疼我失了孩子,又聽聞是政敵陳家所為,更是怒不可遏。蘇家和陳家,
同為武將世家,一南一北,各掌一部分兵權(quán),在朝堂上素來是針鋒相對,水火不容。
父親為了替我出氣,也為了打壓陳家的氣焰,開始聯(lián)合朝中同僚,
多番上奏彈劾陳家擁兵自重、意圖不軌。而蕭昀,則樂得坐山觀虎斗。
他巧妙地利用蘇、陳兩家的矛盾,在朝堂上煽風點火,推波助瀾。最終,
陳家被扣上了謀逆的罪名,滿門抄斬,兵權(quán)也被蕭昀順理成章地收歸己有。而我,
這個被他利用的棋子,竟然還曾因為陳淑妃的“伏法”而感到一絲快意,
甚至感激蕭昀“為我報了仇”。直到很久以后,阿祈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秦恒遺留下的一些書信,
再加上穆許暗中查訪到的一些蛛絲馬跡,我才將所有線索串聯(lián)起來,
窺見了這樁“意外”背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原來,從頭到尾,
我不過是蕭昀清除異己、鞏固皇權(quán)的一顆棋子。我的孩子,陳淑妃,陳家,
甚至阿祈和秦恒的感情,都只是他這場精心布局中的犧牲品。
他真是喜歡看女人們?yōu)榱怂麪庯L吃醋,斗得你死我活,而他自己,則穩(wěn)坐釣魚臺,
坐收漁翁之利。我的目光一寸一寸,落到身旁熟睡的蕭昀那線條優(yōu)美的脖頸上,眼神冰冷,
仿佛淬了劇毒的刀鋒。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指尖傳來的,想要用力掐斷他喉嚨的沖動。
蕭昀,你看著吧。你不是喜歡看女人斗嗎?我一定會讓你,死在女人的手里。
死在你最看不起,最不設防的,女人的手里。6再過幾日,便是穆許的忌辰了。夜深人靜,
我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阿祈一人在殿內(nèi)守著。我從妝匣的暗格里取出偷偷藏匿的紙錢和香燭,
在寢殿角落里放了一個小小的銅盆,借著微弱的燭光,一張一張地,
將那些象征著哀思的黃紙,投入跳躍的火苗之中?;鹕嗵蝮轮堝X,發(fā)出噼啪的輕響,
將其慢慢化作灰燼,裊裊青煙隨著夜風,從半開的窗戶飄向遙遠的夜空。穆許,穆子期。
他是因為我而死的。我和穆許,是真正意義上的青梅竹馬,總角之交。穆家世代行醫(yī),
是杏林世家,穆許的祖父曾是宮中御醫(yī),與我祖父是戰(zhàn)場上結(jié)下的過命交情。
我們兩家比鄰而居,關(guān)系極好。小時候,我頑劣不堪,爬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
沒少磕碰受傷。每次闖了禍,都是穆許背著藥箱,第一個趕來,
一邊無奈地數(shù)落我“野丫頭”,一邊細心地為我處理傷口。他性子溫潤沉靜,與我截然相反,
卻總能包容我所有的胡鬧。我入宮為后,他也憑借精湛的醫(yī)術(shù),通過層層考核,
進入太醫(yī)院任職。名為太醫(yī),實則是為了更方便地照顧我。我早年在邊關(guān)隨父兄習武,
身上落有不少舊傷,每逢陰雨天便會隱隱作痛,都是穆許用他獨門的針灸和藥浴,
為我精心調(diào)理。自我小產(chǎn)之后,我對蕭昀心生怨懟,很長一段時間都冷著臉,
不愿與他多說一句話,更別提什么溫存繾綣了。帝王的尊嚴,豈容挑釁?
蕭昀心中自然是惱怒的。但他那時還需要依仗蘇家的勢力來穩(wěn)固朝堂,不敢輕易對我發(fā)作。
于是,他便將矛頭,指向了我身邊親近之人。穆許,便成了那個代我受過的犧牲品。
他頻繁出入鳳儀宮,為我診脈、施針、送藥,這本是太醫(yī)的職責,無可厚非。
但在蕭昀那雙充滿猜忌的眼睛里,這一切都變了味。出事那天,
穆許照例送來了為我調(diào)理氣血的湯藥。我見他近日為了我的身子不辭辛勞,清瘦了不少,
心下感激,便想著送他些什么聊表謝意。
恰好庫房里有一幅前朝名家所繪的《春江花月夜圖》,意境清幽,畫風雅致,
正合穆許的喜好。我便將那幅畫取來贈予他。穆許推辭不過,只得收下。
我親自送他到鳳儀宮門口,笑著與他道別,囑咐他好生休息。誰知一轉(zhuǎn)身,
便看見蕭昀不知何時竟站在了不遠處的廊廡下,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一言不發(fā),
走上前來,一把捉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將我的骨頭捏碎。他的目光如毒蛇般,
緊緊鎖著穆許離去的背影,又轉(zhuǎn)向我手中的藥碗,聲音冰冷刺骨:“皇后與穆太醫(yī),
何時變得這般親近了?竟還私相授受?”他指的是那幅畫。我被他捏得手腕生疼,
用力甩開他的手,蹙眉冷聲道:“穆太醫(yī)是奉旨為臣妾調(diào)理身子,送藥問診,何來私相授受?
皇上想多了。”“想多了?”蕭昀冷笑一聲,眼神陰鷙地掃過我,又看向穆許消失的方向,
眸底是毫不掩飾的殺意?!白詈檬请尴攵嗔恕!彼麤]有再多說什么,拂袖而去,
留下一個冰冷決絕的背影。我當時心中雖有些不安,卻也沒想到,他竟會狠毒至此。第二日,
宮中便傳來了穆許的死訊。罪名是玩忽職守,誤用藥材,致使某位不受寵的嬪妃“暴斃”。
而刑罰,是慘絕人寰的凌遲處死。千刀萬剮,挫骨揚灰。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
如遭五雷轟頂,整個人都懵了。我甚至來不及思考,瘋了一般沖出鳳儀宮,
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金鑾殿,不顧宮規(guī)禮儀,闖了進去。蕭昀正端坐在龍椅上批閱奏折,
見我披頭散發(fā)、狀若瘋癲地沖進來,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仿佛早已料到我會來?!笆掙溃?/p>
”我雙目赤紅,聲音嘶啞地質(zhì)問他,“你為什么要殺穆許?!他到底做錯了什么?!
你要用這樣殘忍的方式對他!”蕭昀慢條斯理地放下手中的朱筆,端起旁邊御案上的茶盞,
輕輕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這才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討論今天的天氣:“穆許?哦,你說那個太醫(yī)啊。”他頓了頓,
唇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不疾不徐地說道:“他覬覦朕的女人,對皇后心懷不軌,
意圖染指龍榻。這樣不知死活的東西,朕自然容不下他?!庇J覦?心懷不軌?
我憤怒到渾身發(fā)抖,連指尖都在顫栗。穆許待我,情同兄妹,光明磊落,何曾有過半分逾矩?
蕭昀他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胡說!”我無力地辯駁著,
眼淚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我與穆許自幼相識,情誼深厚,但絕無私情!這一點,
你明明是知道的!我們之間清清白白,天地可鑒!你也是知道的!”蕭昀抬眼,
目光冰冷地看著我,那眼神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帝王的冷酷和掌控欲。他緩緩開口,
一字一句,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里:“錦鶯,朕當然知道你們是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