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在酒店大堂里上演一出令人難堪的無聲對峙。
深吸一口氣,她迅速整理好表情,轉(zhuǎn)頭對華知凡遞了個眼神。
“知凡哥,既然丁生這么客氣,那我們坐吧。”
華知凡看出端倪,但還是順了她的意思。
兩人一前一后,在保鏢無聲的“護(hù)送”下,朝那方電梯走去。
甫一踏入,蘇慕春便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
目光飛快地掠過丁嘉朗那張沒什么溫度的臉,她隱忍著不快,疏離打招呼:“丁生。”
明明和身后的男人保持著足夠的禮儀距離,可蘇慕春還是能感受到某道目光,如同被點燃的烙鐵,帶著灼人的溫度,一寸寸地審視著她的背影。
電梯平穩(wěn)無聲地上行,每一層樓的數(shù)字跳動得格外慢。
令人不適的沉默并未持續(xù)太久,便被一道男聲輕易打破。
“Alicia,你旁邊這位是?”語氣仿佛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
丁嘉朗明明知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華知凡是誰!
這種被他無時不刻掌控著情緒起伏的感覺,幾乎讓她憤怒沖頭,恨不得給他來一句“我頂你個肺”!
只是這樣做的后果她承擔(dān)不起。
她微微側(cè)頭,迫使自己迎上那雙深邃無底的眼眸,字句清晰回復(fù):“這位是我的…男朋友,華知凡。”
即使華知凡聽不懂粵語,也能從大概的發(fā)音里識別出‘男朋友’這三個字,既不是哥哥也不是朋友的意思。
他幾乎是立刻意識到蘇慕春為何這樣說。
目光自然地轉(zhuǎn)向丁嘉朗,卻正好捕捉到對方嘴角那抹一閃而逝、意味深長的冷淡笑意。
緊接著,他的視線又重新回到蘇慕春臉上。
此刻,蘇慕春和丁嘉朗兩個人的臉色,竟如出一轍的難看。
“?!?/p>
二十三樓到了。
電梯門緩緩向兩側(cè)打開。
蘇慕春幾乎是在門開到足夠一人通過的瞬間,便腳步匆匆地第一個跨了出去。
華知凡怔了怔,連忙跟上。
電梯持續(xù)上行。
丁嘉朗的套房在酒店頂層。
曾祥問得含蓄:“少爺,今晚的國際藝術(shù)博覽會,要不要讓利少幫你call個當(dāng)紅女明星做女伴?”
丁嘉朗總算舍得掀了掀眼皮,鏡片后的目光冷颼颼地掃過曾祥帶笑的臉,“你是不是最近日子太清閑,要不然明天送你去英國打理馬場?!?/p>
曾祥面色微僵,隨即嘿嘿一笑,帶了幾分只有主仆之間才懂的放肆:“我這不是怕少爺您到時候輸給邊個嘛。”
他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誰不知道丁家這位大房少爺,樣樣都要拔尖,心氣又傲,追個女仔更是丁點虧都不肯吃。
丁嘉朗嘴角扯出一抹近乎沒有弧度的冷哂,沒再接話。
*
蘇慕春背靠著冰涼的玻璃,心頭那陣不快,總算是被這片刻的寧靜一點點撫平了。
一杯溫水遞到了她面前。
“喝點水吧?!?/p>
她從華知凡手里接過水杯。
溫?zé)岬挠|感傳來,讓她想起電梯里自己那番失控的話,耳根悄悄地燙了。
真是…太丟人了。
她垂下眼,低低說了聲:“謝謝?!?/p>
華知凡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拉過絲絨椅子,在她身側(cè)坐下。
又從外套內(nèi)袋里拿出幾張舊照片,遞給她:“看看。”
照片看得出是新拍的。
蘇慕春的目光落在第一張照片上。
狹擠的弄堂巷道,橫桿晾曬的衣物,還有墻角的煤蜂窩爐子……
她認(rèn)了出來:“這是我們小時候住的地方?”
華知凡點點頭:“嗯,老樣子,沒怎么變。還記得哪家是你家,哪家是我家嗎?”
蘇慕春幾乎沒有猶豫,手指準(zhǔn)確地點在照片上:“這里,是你家。隔壁那間,是我家。”
蘇家和華家是鄰居,兩家的男主人又是在同一個單位工作。
關(guān)系自然非同一般地親近。
她拿起第二張,眼睛倏地亮了:“呀!這是我們讀書的學(xué)校!”
照片上是一排三層樓房,門口的牌子早已換了新的,但那扇掉了漆的鐵門,她還認(rèn)得。
華知凡又嗯了一聲,目光也落在照片上:“以前好幾個年級都擠在一個平樓里,現(xiàn)在不一樣了,擴(kuò)建成正經(jīng)小學(xué)了?!?/p>
蘇慕春放學(xué)比華知凡早,但她從不先回家,總是噔噔噔跑到華知凡的班級門口,扒著門框等他一起……
那段日子,好像就在昨天。
華知凡想起了什么特別有趣的事情,側(cè)過頭看她:“還記不記得?那時候你不愛吃包子皮,每次都是你吃餡兒,我吃包子皮?!?/p>
蘇慕春先是一怔,隨即那段場景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在包子鋪門口,華知凡小心翼翼地掰開熱騰騰的蘿卜絲肉包,把帶著肉汁的餡兒擠出來,喂到她嘴邊,自己則滿足地啃著包子皮……
她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眉眼彎彎,仿佛還是當(dāng)年那個跟在他身后,分吃一個包子就能開心半天的小姑娘。
見她開了懷,華知凡收起照片,適時問道:“小海棠,你來紅港的這些年,生活是什么樣的,和我說說好嗎?”
蘇慕春笑意一頓,視線飄向窗外。
過了好一陣,她才開口:“我過得…都算充實啦。”
“本本分分讀書畢業(yè),拜師傅學(xué)手藝,努力存錢,和心悠一起供樓,再攢錢給敏敏做耳蝸手術(shù)……”
“陳嫂每個周末都拖著小車去超級市場買特價貨,專挑那些快收攤的特價菜,便宜幾蚊都好。”
“我和心悠工作的時候會排隊吃廉價套餐,十幾蚊一份的碟頭飯,有肉有菜,能頂飽就行?!?/p>
“買衫更是要揀我們兩個身形差不離都能穿的款,一件靚衫兩個人輪流穿,好像就擁有了兩件新衣裳?!?/p>
她的聲音很平,起初還是普通話,不知不覺就帶上了半腔的粵語。
“直到心悠識得那個男人,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有錢人的日子是那樣過的,像電視里的八點檔一樣不真實?!?/p>
“日日都可以去半島酒店飲下午茶,放假不是游艇出海開Party,就是過大海去澳門菠菜。”
“心悠開始嫌棄女人街淘來的便宜貨,她有了附屬卡,眼睛都不眨就可以買下商場里的高檔貨?!?/p>
“她甚至聯(lián)系好了醫(yī)生,一年后就送敏敏去國外做最好的手術(shù),錢都不用我們操心?!?/p>
那一刻,蘇慕春覺得她們苦熬的日子,好像真的要看到頭了。
“后來……”她的語氣驟然低沉下去。
“她提出分手,渣男不肯,鬧得很難看?!?/p>
“心悠把那個渣男送的所有東西,名牌包、首飾全都一樣樣打包好退了回去,還自己貼了不少錢出去,才算了斷干凈?!?/p>
“然后,我們的日子又打回原形,重新開始去街市搶特價菜,排隊吃碟頭飯,買幾十蚊一件的地攤貨……”
蘇慕春說到這里,聲音低下去,眼圈紅了。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顫抖:“其實這些都不重要,只是那天我沒有貪那點加工費,答應(yīng)等心悠面試結(jié)束后一同返家,會不會結(jié)果就不一樣了……”
淚水終于控制不住,順著她的臉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