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春娥看著守拙,眼神里滿是心疼和無奈:
“守拙啊,這人這一輩子,哪能順順當當?shù)模磕憧垂媚?,六年前沒了男人,不也咬著牙撐到現(xiàn)在了?你媽這病,咱們慢慢治,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說著,她伸手輕輕捋了捋守拙額前的碎發(fā),動作溫柔又慈愛。
唐守拙抬起頭,看著姑母那張飽經(jīng)風霜卻依舊堅毅的臉,用力點點頭:
“姑,我知道了。我會照顧好媽,也會努力撐起這個家?!?/p>
說著,他緊緊攥住手里的飯盒和油紙包,仿佛那是他此刻僅有的希望。
這時,旁邊烤苕皮的攤位傳來一陣熱鬧的交談聲。一個像礦工的男人扯著嗓子說:
“聽說沒?最近礦上邪乎得很!老是出些莫名其妙的事兒。”
另一個人趕忙接話:
“是啊,我也聽說了。前兒晚上,我還瞧見井口那兒有團藍光一閃一閃的,嚇得我喲,扭頭就跑?!?/p>
唐守拙聽著他們的話,眉頭皺了起來,心里涌起一陣不安。
他轉頭看向姑母,發(fā)現(xiàn)姑母也是一臉凝重地聽著。
姑母壓低聲音,湊到守拙耳邊說:
“守拙,你在礦上干活,可得多留個心眼兒。最近礦上這些事兒,透著邪性,別沾染上啥不干凈的東西?!?/p>
唐守拙點點頭,說:“姑,我曉得。剛剛在食堂,我看到湯面里自己的倒影變成了藍鱗鹽蛇,一下子就想起 83 年爸出事前的事兒,那股鐵銹味兒又冒出來了?!?/p>
姑母臉色微微一變,眼神閃過一絲擔憂:
“藍鱗鹽蛇?守拙,你說這事兒可別和你爸當年的事兒有啥牽連。你爸他們當年在四號井,走得不明不白的……”
姑母說著,眼神黯淡下來,像是又想起了六年前那場慘痛的變故。
唐守拙咬咬牙,說:“姑,不管咋樣,我都要弄清楚到底咋回事兒。我總覺得,這一切背后肯定有秘密?!?/p>
姑母看著守拙堅定的眼神,輕輕嘆了口氣:“唉,你這孩子,跟你爸當年一樣,犟得很。不過也好,弄清楚了,也能讓你爸他們在地下安息。但你千萬要小心,別把自己搭進去。”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母親熟悉的咳嗽聲,唐守拙臉色一變,急忙說:
“姑,我先回去給媽送湯了?!?/p>
姑母點點頭,說:“快去吧,有啥事兒,記得來找姑母?!?/p>
唐守拙快步往家走。回到家,喂母親喝完湯,少年大口吞咽著裹滿辣椒面的食物,辛辣的味道像火一樣燒著喉嚨,疼得他齜牙咧嘴。
可奇怪的是,這灼痛感卻讓他的心慢慢安定下來。
思緒不知不覺飄回到九歲那年,在巫河鹽泉旁,他好奇地伸手去摸傳說中的“鹽龍”,喉嚨里也曾涌起過類似的焦灼感。如今,這兩種感覺交織在一起,像是一幅跨越時空的奇妙拼圖。
開工的電鈴聲,像聒噪的秋蟬,聽得人心里發(fā)毛。
唐守拙把視線投向不遠處的四號礦井口,只見那里不斷升騰起一股股帶著濃烈硫磺味的水霧。
水霧往巷道里鉆,一盞盞礦燈的光在里面時隱時現(xiàn),像一群餓了三天的螢火蟲,在黑暗里費力地閃著微弱的光。
這些水霧就像活物一樣,在空中肆意翻滾涌動。
礦井口前的更衣室,彌漫著渾水溝的腥味兒。
被煤灰弄得斑駁的墻壁上,掛著一幅永興煤礦二十四組風門分布的圖紙,正有氣無力地耷拉著。
連綿的雨水不停地沖刷,圖紙漸漸濕了,原本清楚的線條也被泡得模糊不清。
可讓人驚奇的是,那些鐵銹色的線條,和唐氏族譜上畫的經(jīng)絡圖案,竟然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契合感。
唐守拙像尊雕塑,靜靜地蹲在編號 24 的漆黑鐵皮柜子前。
霉爛的帆布勞保鞋底,粘著五十年代蘇聯(lián)專家團來的時候撒落的鹽粒。那些鹽粒在他腳底發(fā)燙,提醒他又該給食道抹鹽霜了。
墻上那張灰撲撲的通風圖,被漏雨澆得皺巴巴的,像老阿婆曬在防空洞口的霉豆瓣。
他盯著模糊的粉筆標記看了好一會兒,突然發(fā)現(xiàn),右上角 104 號風門的勾線,和自己手腕上凸起的青筋脈絡出奇地像。
去年清明掃墳時,唐寡婦還指著族譜背面的經(jīng)絡圖數(shù)落他:
“你看看人家的字脈多端正,就你這脈紋亂得像炸麻花?!?/p>
一陣山風呼嘯著鉆過更衣室開裂的墻板,把通風圖紙吹得“啪啪”響。
腳底鹽粒的灼痛突然加重,他趕忙拆開舊報紙包著的鹽包,抓起竹片往喉頭抹灰白色的鹽霜。
這祖?zhèn)鞯谋C阶?,總能暫時鎮(zhèn)住井下的穢氣,就是嗆得人直翻白眼。
突然,他手掌虎口裂開一道血口——靛藍鹽灰一碰到血就像活了似的,一條細鹽蟲正往肉里鉆!
掛在腰間母親親手縫的艾草包,經(jīng)過長時間的磨損和污染,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一個黑乎乎的小疙瘩。
可就在這時,一股濃郁的藿香味從這個小艾草包里慢慢飄了出來。
這熟悉的香氣,一下子把唐守拙的思緒拉回到五歲那年。
那時他年紀小不懂事,不小心撞見姑母舉行“問鹽婆”儀式的場景,。
心里的懼怕和恐懼,直到現(xiàn)在還深深印在他的記憶里。
“龜兒子些,別磨蹭!”
有人一腳踹開銹蝕的鐵門,川南罵腔混著屋頂?shù)臐B水聲嗡嗡響。
“三娃子,今天跟張瞎子去 9 號工作面?!眲㈥犻L的膠靴碾過灶馬蟲的尸體,劣質煙味和雨水味混在一起。
大家都叫他劉把頭,礦井深處特有的硫磺氣息噴在他后頸上,好像怎么洗都洗不掉。
這些從地脈裂隙滲出來的氣體,總帶著祭祀余燼的那種腥甜,在礦燈照出的浮塵里,凝結成流動的琥珀。
“三娃子,抄起鋼釬!”
半截煙灰隨著他喉結的滾動簌簌掉落,切口粗糙的竹煙桿在他手背上燙出第 23 個灼痕。九年前興榮煤礦透水事件里,就是這根煙桿鉤住了工友的皮帶扣。
四號井口飄來的霧,帶著濃烈的火藥味,唐守拙隔著皴裂的破膠鞋,都能感覺到地底在震顫。
礦難后那些藏在氧氣面罩里的鬼魂,這兩天趁著下雨,老是蹲在工具架上“抽煙”。
他習慣性地把母親織的艾草荷包按在胸口,那陳年藿香的苦味,總能把這些游蕩的亡靈逼回煤渣堆里。
張瞎子其實不瞎,他的獨目映著防爆燈昏黃的光暈。
他常年穿著靛藍工裝褲,褲腳沾著洗不掉的煤灰和鹽漬。
當他的影子掠過通風管道的銅綠鉚釘時,布滿繭紋的右手,正掐出筮卦手印——這是嶺場鹽廠上古測礦法的變形訣,二十四道指節(jié)褶皺里,隱隱藏著二十八宿礦脈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