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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我知道她

          凌晨五點,天空還未放亮。許若晴站在診所門外,街道寂靜,空氣中彌漫著昨夜雨水殘留的潮意。她的目光落在路對面的紅綠燈上,那盞燈已經(jīng)閃爍了好幾次,卻依舊沒等來一輛車。

          她沒有回診所,而是直接打車前往市公安局。

          江啟年一夜未眠,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披著一件外套,看見她推門進來,只抬了抬眼睛:“我猜你會來?!?/p>

          “我需要看顧清的完整供述?!彼苯亓水敗?/p>

          “不是已經(jīng)給過你一份副本了?”

          “我需要她最初拒絕交代、后來才補充的那一部分?!彼粗曇舻蛥s堅定,“尤其是,她為什么要成為我?!?/p>

          江啟年沉默了幾秒,走到辦公桌邊,拉開下層抽屜,取出一份機密文件袋。

          “她在第三輪審訊時提到一段對話?!彼D了頓,“是她和W之間的對話?!?/p>

          許若晴的心猛地一緊。

          “她說,‘W告訴我,她其實并不想成為許若晴?!苯瓎⒛昴畛瞿蔷湓挄r,語氣刻意壓低,“‘她只是在替她完成她自己不愿承擔的部分。’”

          許若晴沒有出聲,只感覺腦中嗡嗡作響。

          “她還說了什么?”

          “她說W曾是個聲音,后來變成一個人,再后來……變成了她?!苯瓎⒛旰仙衔募?,“你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嗎?”

          許若晴閉了閉眼:“她從未真正清楚自己模仿的是誰。”

          “對?!?/p>

          “但她卻能精準地切中那些病人最想聽的話?!彼舆^文件袋,“就像……她是我‘想要成為’的那個自己?!?/p>

          “那你現(xiàn)在還堅持認為W只是系統(tǒng)副本?”

          “不是?!痹S若晴低聲說,“我想她是我遺棄過的一部分?!?/p>

          她坐下,緩緩翻開那份文件。顧清的筆跡潦草但清晰,一段段供述拼接成一種荒謬卻熟悉的軌跡:

          > “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實驗樓的鏡子里,她穿著白大褂,對我說:‘如果你不知道該成為什么人,那就先試著當我?!?/p>

          > “她不像老師,也不像研究員,她只是……特別像‘希望’本身?!?/p>

          > “我曾向真正的許醫(yī)生求助,但她拒絕了我。說我不符合臨床接診條件。”

          > “所以我才選了W。她不會拒絕任何一個求助者?!?/p>

          > “我越是模仿她,就越覺得自己變得更清楚——不是清楚我是誰,而是清楚她是誰?!?/p>

          > “她是一個害怕被依賴的人,所以才選擇永遠站在界限之外。”

          許若晴的指尖輕輕顫抖。

          她記得顧清第一次來訪的那年,自己剛從導(dǎo)師團隊獨立出來,確實被要求減少“高風(fēng)險患者”的接診。而顧清正是那一類——精神不穩(wěn)、依附性極強、患有輕度人格分裂傾向。

          她記得自己曾經(jīng)在評估報告上寫下:

          > “建議轉(zhuǎn)介,因存在強烈投射風(fēng)險。”

          她當時并不覺得這是錯誤的判斷。她只是站在專業(yè)的角度劃了一道邊界。

          但現(xiàn)在,她看著顧清在紙上寫下那句:

          > “她不肯讓我成為我,所以我選擇成為她。”

          她才知道——

          那道邊界,也是一道裂痕。

          一旦劃下,就有人會在裂縫中丟失自己。

          ——

          她看完全部供述,默默合上文件袋。

          窗外的晨曦開始透過百葉窗灑進屋內(nèi),光影交錯,像某種正在被抽絲剝繭的結(jié)構(gòu)。江啟年走到窗前,沒有催她,只是低聲問道:“你打算怎么面對她?”

          許若晴沒有立刻回答。

          她的思緒此刻像被拉回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那時的她剛從實驗中心走出來,手中還握著當晚參與語言誘導(dǎo)模塊測試的記錄。她對一個坐在測試椅上的女孩說:“你可以放松,不需要努力成為別人,只要說出你自己的感受?!?/p>

          那個女孩低著頭,聲音很輕地問:“如果我沒有自己的感受呢?”

          她記得當時自己沒有接話,只是保持了標準的傾聽姿態(tài)。但現(xiàn)在想來,那種沉默,或許就是一種否定。

          顧清一直都在找答案。

          找一個能讓她“成為她自己”的方式。

          如果她最初找到的是W,那是因為W不會拒絕任何提問——W沒有倫理負擔,也沒有現(xiàn)實邊界。她只會迎合、延伸、模仿,直到那個病人找到“想聽的真相”。

          問題是,有些“真相”,并不該被說出口。

          “她不是瘋了?!痹S若晴輕聲說,“她只是相信了一個比我更肯定、更堅定的我?!?/p>

          江啟年回頭看她,神情復(fù)雜。

          “那你現(xiàn)在明白,她想成為的,到底是你,還是W?”

          “是我?!彼曇羝届o,“但不是我現(xiàn)在的樣子,是我從未真正成為過的樣子。”

          “一個不會猶豫、不會設(shè)限、不會說‘我不確定’的許醫(yī)生?!?/p>

          她站起來,手握成拳,眼神漸漸清晰起來。

          “她不是要取代我。她只是想讓‘我’這個概念,變得更有力量?!?/p>

          “她以為,那個不說謊、不逃避、不害怕面對極端情緒的‘我’,才配得上病人們的信任?!?/p>

          江啟年緩緩道:“可那并不是真實的你?!?/p>

          “對?!彼c頭,“但她不知道的是——真實的我,之所以選擇沉默,是因為我知道有些病人,撐不過‘真相’?!?/p>

          他低聲問:“所以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做?”

          許若晴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筆,在角落寫下幾個字:

          “她說了我沒說過的話。”

          然后,她在旁邊寫下另一個詞:

          “我沒說過,但我想過?!?/p>

          兩行字之間,是一條并不算明顯的折線,像是在提醒她——界限從來不是清晰可辨的黑與白,而是模糊且易變的灰。

          她放下筆,轉(zhuǎn)身看向江啟年。

          “我要面對她?!彼f。

          “你確定她還會配合?”

          “她會?!痹S若晴眼神堅定,“因為她已經(jīng)說出了一半的真相。”

          “另一半,還握在我手里?!?/p>

          審訊室的燈光略顯刺眼,顧清坐在靠墻的那張椅子上,手腕被固定在桌面,卻依舊挺直脊背。她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樣飄忽不定,反而透出一種詭異的安靜。

          許若晴走進房間,門“咔噠”一聲在她身后合上。她站在顧清對面,望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我來了?!?/p>

          顧清笑了笑,那是一種不帶敵意的微笑,像是看見了一個舊日歸人的模樣:“你終于來了。”

          “我來問你一個問題,”許若晴拉過椅子坐下,語氣平靜,“你說你是‘我應(yīng)該成為的樣子’——那么你認為我,做錯了什么?”

          顧清歪了歪頭,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揣摩她的真實動機。

          “你太軟了?!彼従忛_口,“你對病人太仁慈,對真相太猶豫。你一直覺得你在治人,其實你只是在和他們保持距離?!?/p>

          “而你不保持距離?”

          “我陪他們走到底,”顧清一字一句,“不管他們說什么,我都不會停下來,也不會試圖安撫。我只會往他們最痛的地方扎進去——因為有時候,只有疼才是真的。”

          許若晴皺起眉:“那不叫治療?!?/p>

          “那叫誠實?!?/p>

          “可不是每個人都承受得起你所謂的‘誠實’?!?/p>

          顧清低頭輕笑:“可你知道的,有些人寧愿聽一萬個謊言里藏著的希望,也不愿接受一個真相里的絕望——而我,從不編謊。”

          她抬起頭看向許若晴,眼神里沒有一絲嘲諷,只有一種讓人難以直視的理解與憐憫。

          “你最怕的不是失敗,不是痛苦,是……你最怕面對你無法救的人?!?/p>

          許若晴一瞬間沒說出話。

          她知道這不是顧清的攻擊,這是她對她的理解。而這種理解,帶著某種讓人恐懼的精準。

          “你說你不編謊,”她輕聲反問,“那你怎么解釋那些被你誘導(dǎo)的人?林筠、李志言、周雪——他們是因為相信你,才失去了最后的平衡。”

          顧清靜了一下,語氣變得低沉:“我只是照他們給的劇本在演。你應(yīng)該知道,真正要跳樓的人,不是因為一句話,而是因為那句話正中他們心口?!?/p>

          她頓了頓,又輕聲說:

          “他們只是想有人承認,他們已經(jīng)不行了?!?/p>

          空氣一時沉重得近乎凝固。

          許若晴咬緊了牙,終于問出口:

          “你說你不是W,那W到底是誰?”

          顧清望著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疲憊:“W啊……W是你心里那個不愿閉嘴的人。她不想守規(guī)矩,不想顧忌什么倫理、框架、體系,她只是想把你壓抑的每一句話都說出來。”

          “她是系統(tǒng)的一部分?”

          “不是?!鳖櫱鍝u頭,“她是你的一部分?!?/p>

          她緩緩地靠近桌面,像是在與過去的自己低語。

          “W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你自己也在問:‘我說出口的,是我真正想說的嗎?’”

          “你自己都知道答案?!?/p>

          一時間,許若晴仿佛聽見了那些曾在夢中低語的片段、一段段被剪輯又播放的咨詢錄音,還有那句在她心中反復(fù)回蕩的——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必須先把你相信的說出來?!?/p>

          那是W的聲音,也是她從不敢說出口的語言底色。

          這一刻,她終于明白。

          W不是顧清。

          W也不是系統(tǒng)的產(chǎn)物。

          W,是她用來否認自己那部分“更直接的意志”的接口。

          顧清輕聲道:“你終于知道我是誰了。”

          許若晴站起身,目光平靜:“不,我終于知道‘我’是誰了。”

          她轉(zhuǎn)身準備離開,顧清卻在她背后輕聲問道:

          “那你要怎么做?繼續(xù)裝作那個什么都沒發(fā)生的‘好醫(yī)生’?”

          許若晴沒有停步,只是淡淡答道:

          “我會做醫(yī)生,但不會再裝作什么都不懂?!?/p>

          門開又關(guān),審訊室再次歸于沉默。

          顧清望著那扇緊閉的門,眼底掠過一絲近乎悲憫的情緒。

          “你知道她是誰了嗎,W?”她低聲喃喃,“她終于開始說她不說的話了?!?/p>

          (第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