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霖掌心的土腥氣滲進唇縫時,我忽然意識到他指縫里沾著的不是普通泥垢。
那些暗紅碎屑在應(yīng)急燈下泛著金屬冷光,像極了青銅器經(jīng)年累月氧化后的銹斑。
"別出聲。"他貼在我耳邊的呼吸滾燙,喉結(jié)在月光里滑動時牽動頸側(cè)青筋,"看那截衣角。"
墨藍布料在借閱臺陰影里倏地蜷縮,仿佛被燙傷的蛇尾。
王阿姨突然將放大鏡重重按在殘頁上,朱砂痣在她松弛的眼皮下突突跳動:"這頁紙是被人用唾液洇濕后撕開的——你們聞聞這酸腐味。"
我俯身的瞬間,潘霖的手掌順勢滑到我后頸。
他指尖殘留的銹味與古籍霉味絞成腥甜的絲線,纏得我太陽穴發(fā)脹。
那張被唾液腐蝕的殘頁邊緣,幾粒未化開的白色晶體正在月光里閃爍。
"海鹽結(jié)晶。"我蘸取碎屑捻了捻,指腹傳來細密的刺痛,"你白天去過海邊?"
潘霖猛地攥住我的手腕,銅銹碎屑簌簌落進他挽起的袖口。
借閱臺后突然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墨藍衣角一閃而逝。
等我們追到古籍修復(fù)室門口,只看到滿地碎紙屑里混著半塊啃剩的蘋果——果核切口平整得詭異,就像手術(shù)刀劃開的皮膚。
后山的霧氣比想象中更濃。
潘霖背著考古工具包的身影在乳白色濁氣里時隱時現(xiàn),登山靴碾碎枯枝的聲音里總摻著第二道回響。
我彎腰檢查苔蘚生長方向時,瞥見身后十米處的灌木叢正在不自然地抖動。
"東南坡的蕨類全部倒伏。"我故意提高聲音,用樹枝撥開腐爛的落葉層,"潘霖你看,這些蚯蚓糞的排列像不像古籍里殘缺的星宿圖?"
少年溫?zé)岬暮粑蝗换\罩下來。
潘霖虛扶著我肩膀俯身,登山服拉鏈不經(jīng)意擦過我耳垂:"兩點鐘方向,七步之外有新鮮鞋印。"他沾著露水的手指在我掌心快速劃動,"張浩在學(xué)我們走禹步。"
我反手扣住他即將抽離的指尖,蘸著泥漿在他虎口畫了半枚青銅錢紋:"那就送他場鬼打墻。"掌心相觸的剎那,潘霖的睫毛在霧氣里顫了顫,工具箱里的洛陽鏟突然發(fā)出細微的嗡鳴。
當(dāng)我們在斷崖邊發(fā)現(xiàn)那個倒置的八卦陣時,張浩的冷笑聲終于撕破濃霧。
他踢翻我們堆作標(biāo)記的石塊,運動鞋碾碎我用來測算方位的蓍草:"大小姐不如回實驗室玩試管,這山里的東西可比高數(shù)題危險多了。"
潘霖的登山鎬哐啷砸進巖縫,驚起一群血眼烏鴉。
我按住他繃緊的小臂,彎腰撿起被張浩踩碎的草莖:"知道為什么你永遠解不開《連山易》的數(shù)術(shù)題嗎?"沾著泥漿的草汁在石碑上緩緩暈開,"就像這些蓍草,二十八根才能起卦,而你偏偏要扯斷第三根。"
張浩的瞳孔在聽到"二十八"時驟然收縮。
我輕笑出聲,指尖拂過石碑上被青苔覆蓋的紋路:"順便說,你外套第二顆紐扣沾著古籍修復(fù)室的漿糊——下次偷聽記得擦嘴。"
暮色降臨時,崖底的瘴氣開始幻化成青銅器上的饕餮紋。
潘霖用繃帶纏住我被碎石劃破的手腕,突然將某樣冰涼的東西塞進我掌心——是半枚沾著海鹽的青銅錢,邊緣銳利得能割破月光。
"你故意讓他聽見錯誤方位?"他包扎的動作格外緩慢,仿佛在丈量我跳動的脈搏。
我凝視著瘴氣中若隱若現(xiàn)的北斗七星,任由青銅錢在掌心烙下灼痛:"不,我給了他真正的線索。"
話音未落,西北方突然傳來碎石崩塌的巨響。
張浩的咒罵聲混著詭異的金屬碰撞聲刺破暮色,驚飛的血眼烏鴉在霧靄中織出破碎的圖騰。
潘霖猛地將我拽向背風(fēng)處,我踉蹌時膝蓋撞上塊凸起的巖石,卻聽見青苔下傳來空腔般的回響。
當(dāng)最后一線天光被夜色吞噬時,我的指尖觸到了冰涼的銘文。
那些盤虬的紋路在手機冷光下開始游動,像極了古籍殘頁上被唾液腐蝕的圖騰。
潘霖的呼吸突然停滯,他顫抖的指尖懸在銘文上方:"這是......"
山風(fēng)卷著腐爛的蘋果香掠過耳際,我忽然想起圖書館那枚被踩進陰影的果核。
掌心青銅錢突然開始發(fā)燙,在銘文中央灼出個冒煙的凹痕。
潘霖的驚呼被吞進突然裂開的地縫,在失重感襲來的瞬間,我的后腰撞上了某種布滿刻痕的堅硬物體——那絕不是普通的山巖。
潘霖的登山鎬還卡在巖縫里,青銅錢灼燒掌心的刺痛讓我險些松手。
那些游動的銘文突然咬住手機冷光,在青苔覆蓋的石碑上蜿蜒出熟悉的紋路——和古籍殘頁邊緣被唾液腐蝕的圖案如出一轍。
"別碰!"我拍開潘霖伸向石碑的手,指尖觸到某種蜂巢狀的凸起。
六邊形石孔里滲出咸腥海風(fēng),二十八道裂痕呈北斗狀向東南輻射。
張浩踢翻的石塊此刻正在五步外顫動,每震一次,石孔就溢出更多潮濕的銹味。
潘霖突然拽著我往后跌坐。
方才倚靠的石碑轟然側(cè)移,露出底下閃著磷光的凹槽。
我的發(fā)梢掃過槽中黏液,立刻蜷曲成焦黑的螺旋——就像圖書館那頁被唾液腐蝕的殘紙。
"二十八宿對應(yīng)青銅器饕餮紋的二十八種變體。"我扯下發(fā)帶纏住被灼傷的指尖,青銅錢在凹槽上方投射出扭曲的光斑,"張浩踩碎的二十八根蓍草,圖書館撕毀的二十八頁......"
碎石崩裂聲打斷低語。
張浩從瘴氣中撲來時,運動鞋底還粘著修復(fù)室的宣紙碎片。
我本能地將刻著符號的玄武巖護在胸前,他指甲劃過石面的聲音像粉筆刮過生銹的青銅器。
"交出來!"他眼球凸起如鼓脹的蟾蜍,"你們根本不懂這下面埋著什么!"
潘霖的登山繩突然橫在我們之間。
他借力將張浩甩向震顫的石塊,工具箱翻倒時,洛陽鏟與巖壁碰撞出編鐘般的清鳴。
我趁機將玄武巖按進凹槽,二十八道裂痕突然開始吞食月光。
"瑤瑤!"潘霖的驚呼裹著血腥氣。
張浩正用瑞士軍刀劃開他繃帶纏繞的小臂,而我的掌心已按在第七個石孔。
腐爛的蘋果香突然濃烈如實體,青銅錢在凹槽里熔成液態(tài),沿著北斗紋路注入地縫。
地面開始以石碑為中心旋轉(zhuǎn)。
潘霖踉蹌著將我扯離塌陷區(qū),他的血滴在旋轉(zhuǎn)的星宿圖上,竟發(fā)出油脂落入熱鍋的滋滋聲。
張浩突然發(fā)出非人的嚎叫——他搶到的半塊玄武巖正在掌心冒煙,皮膚浮現(xiàn)出青銅器銘文般的灼痕。
當(dāng)北斗第七星對應(yīng)的石孔吞沒最后一線月光,整座山崖發(fā)出沉悶的呻吟。
我拽著潘霖滾向背風(fēng)的石坳,后頸突然觸到冰涼的金屬質(zhì)感。
那些盤虬的青銅紋路正從地底鉆出,將我們方才倚靠的石碑纏成巨大的繭。
"是機擴齒輪。"我摸著地表細微的震顫,"秦漢時期常用流水做動力......"話未說完,崖底傳來海浪拍岸的轟鳴。
潘霖沾血的手指突然指向我耳后——一縷濕發(fā)正懸在距離齒輪半寸的位置,發(fā)梢凝結(jié)的鹽晶在月光下泛著尸骨般的冷白。
張浩的咒罵突然變成驚恐的嗚咽。
他拼命甩動灼傷的手,卻發(fā)現(xiàn)掌心的青銅紋路已蔓延到肘部。
旋轉(zhuǎn)的地表開始篩落細沙,露出底下交錯咬合的青銅齒輪,每一個齒尖都刻著《連山易》的卦象。
"坎為水,艮為山。"我踩著卦象躍向震位,潘霖的體溫隔著衣料傳遞著細微的戰(zhàn)栗,"跟著我的影子走!"
齒輪突然加速運轉(zhuǎn),將張浩的慘叫絞進青銅脈絡(luò)。
當(dāng)最后一粒沙漏入地縫,整座山崖像蘇醒的巨獸般拱起脊背。
潘霖在顛簸中將我按進巖縫,他的心跳震得我鎖骨發(fā)麻:"看東南角!"
被青銅齒輪簇擁的洞口正在吐出海藻腥氣,月光照亮的瞬間,洞口巖壁浮現(xiàn)出魚群游弋的幻影。
我摸到洞口冰涼的界碑,那些被海水侵蝕的銘文在掌心化成齏粉,卻留下灼痛的印記——正是古籍殘頁缺失的最后一枚圖騰。
潘霖的手電光束突然劇烈晃動。
界碑后方傳來黏膩的水聲,像是無數(shù)濕滑的觸須在巖壁上拖行。
他下意識將我往后扯,登山靴卻踩碎了某種甲殼類生物,爆漿的腥臭立刻引燃了洞口的磷火。
"別動!"我按住他要去擦拭鞋底的手。
藍綠色磷火映照下,那些黏液正沿著我們來時的路逆向流淌,匯成扭曲的篆體——"生人勿近"。
張浩的嗚咽聲不知何時消失了。
潘霖的手電掃過西南角,只照見半只陷入齒輪的球鞋,鞋帶系著圖書館借書卡的一角。
我想起那枚被啃噬的蘋果核,突然意識到修復(fù)室的漿糊味里一直摻著海腥氣。
當(dāng)?shù)谝徊ǔ毕愕霓Z鳴從洞內(nèi)涌出,潘霖的繃帶突然自行解落。
染血的紗布蛇一般游向黑暗深處,他手腕結(jié)痂的傷口重新滲出血珠,在青銅界碑上滴出卦象狀的花紋。
"抓緊我。"他將登山繩纏在我們腰間時,尾音帶著奇異的顫音,"這個入口......在呼吸。"
我們的影子被磷火投射在洞壁上時,突然多出第三道佝僂的輪廓。
那只長著鱗片的手即將搭上潘霖肩膀的瞬間,界碑上的血卦突然迸發(fā)紅光。
古老齒輪咬合的巨響中,我聽見海風(fēng)送來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像是穿越三千年的嘲弄。
潘霖的手電光束突然熄滅。
在徹底墜入黑暗的前一秒,我摸到洞壁某處新鮮的抓痕——指甲縫里嵌著的,是張浩外套第二顆紐扣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