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蓮坐在窗前,手中捧著一碗已經(jīng)涼透的茶,眼神卻依舊遠遠地飄向窗外的空曠田野。白日的喧囂漸漸消散,暮色漸漸籠罩了整個村莊,她的心情也像這天色一樣,變得沉靜而復(fù)雜。外面時而有幾只晚歸的麻雀飛過,掠過一片黃昏的云彩,但她的目光總是落在那片無邊的田地上,似乎想從中找尋什么,卻又什么都看不見。
她的心情就像這片荒涼的田野一樣,廣袤卻空曠。
自從嫁給武大以來,她的生活幾乎沒有什么波瀾。她早已習(xí)慣了這份平靜——一日三餐、做家務(wù)、偶爾去村里買些菜,甚至連天氣的變化都能預(yù)測得一清二楚。她以為自己會很快適應(yīng)這種生活,但漸漸地,金蓮發(fā)現(xiàn),自己并未完全放下過去。即便這段時間過去了,她內(nèi)心的某些裂痕依舊難以愈合。
“王招宣怎么會安排我嫁給他?”金蓮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怪罪王招宣的安排。其實,她知道王招宣為她著想,希望她能在武大的家中過得安穩(wěn),不再受那份屈辱與傷害。但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片鄉(xiāng)村的荒野中度過余生。
她把手中的茶碗放在桌上,輕輕撫摸著那略顯粗糙的瓷面。記得剛來到這個家時,武大并沒有給她太多驚喜。武大不是個英俊瀟灑的男人,身上有一股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樸實氣息。那時候,她看著武大的駝背,心中有過一瞬間的失落和惋惜,想象自己嫁給他后,日子會是怎樣的平淡無奇。可沒想到,日子果真過得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他其實很好,”金蓮常常這樣告訴自己?!耙粋€踏實的男人,有點小才氣,做些炊餅生意,勉強維持生活?!笨伤偸怯X得,這種溫和的生活里,少了些什么,少了激情,少了期待,甚至少了能讓她感覺到溫暖的東西。
武大為人溫和,心思不重,但也沒什么大的抱負,眼見著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炊餅,天黑了才回到家里,她知道他不輕松,可心里卻依舊無法掩飾那份空虛。他似乎不懂她的沉默,或者說,他從來不曾去理解過她的心情。那種無言的隔閡,就像一道無形的墻,漸漸把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隔得越來越遠。
她不怪他,畢竟他不是她的選擇,婚姻更像是一種被安排的命運。但每當(dāng)她看到武大在忙碌間隙,偶爾回頭看她一眼,那種眼神中透露出的樸實與關(guān)切,卻又讓她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沉重——就像她欠了他些什么,卻又不知如何償還。
她總是默默思索,自己的生活究竟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曾幾何時,年輕的她也曾幻想過婚姻的樣子——或許像別人家的那樣,充滿歡笑與浪漫,夫妻之間心有靈犀,彼此扶持。但這份幻想隨著現(xiàn)實的到來,像是泡沫一樣破碎了。金蓮的婚姻不痛不癢,沒有過多的波瀾,生活也不算艱難,甚至說不上不滿——只是在這個平凡的日子里,她感覺不到曾經(jīng)的激情,也找不到能夠激起她心底涌動的火花。
她想起了自己離開王招宣家的時候,那時的自己還年輕,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與不甘。每當(dāng)想到那段被山賊擄走的時光,心底的痛就像一道深深的傷疤,始終未曾愈合。她曾經(jīng)無法面對自己被強暴的事實,更無法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那個曾經(jīng)堅強、驕傲的金蓮,在那段時光里崩潰了,變成了一個身心疲憊的女人。即便她的身體逐漸恢復(fù),內(nèi)心的傷痕卻依舊深深烙在她的記憶里。
“是不是應(yīng)該忘記?”她曾問自己,但每一次,答案都是否定的。她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完全擺脫過去的陰影。她不敢正視那些黑暗的記憶,然而,它們卻像毒蛇一樣,悄悄潛伏在她的心頭,隨時準備吞噬她的理智。
金蓮的目光重新落回窗外,那片被黃昏灑下的田野看起來蒼茫而無邊,仿佛自己的生活,正像這片無盡的荒野,靜止,孤單,缺乏生氣。她明白,自己曾經(jīng)渴望過的不僅是平安無事的生活,還有一種能夠激發(fā)自己內(nèi)心火熱的動力。那種渴望,早已隨著她的青春一同消逝。
她輕輕嘆息,重新端起茶碗,低頭看著杯中的茶葉慢慢沉淀。時間過得真快,曾經(jīng)的她也曾渴望不一樣的生活,曾經(jīng)憧憬過未來的某一刻,能過得充實而有意義。然而,現(xiàn)實給她的,卻是這份平淡無奇的日子。
“也許,我能找到自己的平衡?!彼哉Z著,仿佛在給自己打氣,給自己一種安慰。她知道,生活從來沒有絕對的完美,唯有接受,才能真正放下過去,才能在這個不完美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茶香漸漸散去,屋內(nèi)的燈光也愈加昏暗。金蓮的心,依舊沉靜地漂浮在這片看似平凡卻無比孤獨的田野中?;蛟S,平凡的生活中,藏著她未曾察覺的美好,只是她,還沒有發(fā)現(xiàn)。
天色還未完全暗下,村巷里尚有些零星的炊煙未散。平日里,這個時候武大郎還應(yīng)該在鎮(zhèn)上賣他的炊餅,可今日生意比往常好些,炊餅提前賣完了,他便收了攤,滿心歡喜地往家趕。
他一路小跑著回家,臉上帶著難得的喜色。最近天氣冷了,炊餅的生意反倒好了起來,連著幾天都賣得快,這讓他的心情也變得輕松了許多。想著家里還有熱飯熱菜,想著屋里還有個年輕貌美的妻子等著,他腳下的步子更快了幾分。
推開門時,屋里正燃著燈,潘金蓮正坐在桌旁,纖長的手指輕輕撥弄著指甲,似乎在想著什么。見武大郎進來,她只是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神情淡淡的,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特別的情緒。
“金蓮,今兒生意好,早早就賣完了。”武大放下籮筐,揉了揉凍得有些僵硬的手,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咱們家里的日子,也算是越來越好了。”
潘金蓮沒有作聲,指甲輕輕敲著桌面,發(fā)出細微的“嗒嗒”聲。她看著面前的一盞茶,茶水早已經(jīng)冷透,浮著幾片茶葉的殘渣,仿佛是她枯燥生活的映照。
武大看著她,心里生出幾分暖意。金蓮嫁給他也有些日子了,雖說夫妻之間談不上太多恩愛,可他總是想著,日子久了,金蓮終究會慢慢接受他,習(xí)慣這平凡的小日子。
今夜無風(fēng),屋里暖暖的,透著一股子家的氣息。武大心里醞釀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忍不住走到她身邊,笑著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指尖:“金蓮,天冷了,你手倒是暖和?!?/p>
潘金蓮皺了皺眉,微微縮了縮手,卻沒有抽回來。她只是淡淡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武大見她沒有拒絕,心里一陣竊喜,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幾分。他輕輕拉了拉她的手,語氣溫和而帶著些許試探:“金蓮,今晚我回來得早,咱們早點歇息吧。”
潘金蓮終于開口了,語氣卻淡漠得像冬日里的冷水:“天還早,你怎么就想著歇息了?”
武大怔了一下,眼里閃過一絲訕然。他憨笑道:“這不想著,日子過得穩(wěn)當(dāng)了,咱們也該……多親近親近么?”
他說著,伸手去扶她的肩膀,想讓她靠近自己一些。金蓮的肩膀微微一僵,隨即毫不留情地躲開了他的觸碰,聲音比剛才更冷了幾分:“我累了,不想?!?/p>
武大頓時愣住了,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凝固了,變得有些局促。他知道金蓮向來冷淡,可是這段時間以來,他想著兩人終究是夫妻,總該漸漸親近起來,可她的態(tài)度卻始終如一,不遠不近,冷淡得讓他心里發(fā)涼。
他咽了口唾沫,囁嚅道:“金蓮,咱們成親也有些時日了……你總是這么推脫,難道……”
金蓮不耐煩地打斷了他:“難道什么?我是你的妻子,難道就得任由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她的話里透著一絲諷刺,眼神冷冷的,像是一把無形的刀子,扎進了武大的心里。他的臉色變了變,嘴唇微微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不是不明白金蓮的心思。她從一開始就不情愿嫁給他,她不甘心,她對他沒有任何情感。可他總是騙自己,覺得只要他對她好,只要他拼命賺錢讓她過上好日子,總有一天她會改變心意,會真正把自己當(dāng)成丈夫。
可是,她的眼神告訴他,她的心,根本就不在這里。
武大沉默了,手尷尬地垂了下去。他的臉上有些蒼白,像是一下子老了幾歲。過了半晌,他低聲道:“是我冒昧了……你早些歇息吧?!?/p>
說完,他起身走向另一邊的床榻,緩緩地坐下,背對著金蓮。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燭火輕輕跳動的聲音。潘金蓮看著他的背影,眼里沒有一絲波瀾。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剛才被他握住的地方,仿佛還殘留著他的體溫,可她卻只覺得冷。
她嘆了口氣,站起身,走到床邊躺下,拉過被子,將自己埋進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武大依舊坐著,一動不動,像是一座木雕。他的眼睛盯著地面,心里一片苦澀。
又過了幾日,這天已經(jīng)夜色沉沉,屋內(nèi)的燈火透過窗欞灑在木桌上,映出微微跳動的光影。金蓮坐在灶前,神情有些冷淡。灶臺上,一鍋剛煮好的米粥還冒著白色的熱氣,但她并未伸手去舀。相反,她的目光落在門口,等著武大回家。
門外的巷子靜悄悄的,只有風(fēng)吹過枯葉的沙沙聲。金蓮心里有些煩躁,她知道,武大今晚又回來的晚了。
她原本不在意這些,反正他的世界和她的世界,從一開始就像兩條平行線,各自運轉(zhuǎn),不會有太多交集??扇兆泳昧?,她開始不耐煩這種不咸不淡的生活。她不想像個真正的村婦一樣,每日圍著鍋碗瓢盆轉(zhuǎn),等著一個并不太懂她的男人回家。
終于,門外傳來腳步聲,伴隨著熟悉的喘息聲。武大推開門,背上還背著一個裝炊餅的籮筐,額頭上沁滿了汗。他抬頭看了金蓮一眼,臉上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笑。
“金蓮,餓了吧?今天攤子的生意不錯,我多做了些,回來晚了些?!?/p>
金蓮沒有立即回答,她的臉色淡淡的,目光盯著桌上的碗筷,仿佛沒有聽見他說話。武大見她沉默,以為她是餓壞了,連忙放下籮筐,洗了手,坐到桌邊,拿起筷子要盛粥。
“你就不能早點回來?”金蓮終于開口,語氣淡然,卻藏著一絲隱隱的不滿。
武大動作頓了一下,抬起頭,臉上的笑意有些僵住。他不太明白金蓮的意思,愣了愣,才憨憨地說道:“晚上生意好些,多賣幾個錢,家里也能寬裕點?!?/p>
“家里有多寬裕了?”金蓮嗤笑一聲,語氣帶著些嘲弄的意味,“還是說,你打算一輩子就這樣攤著個炊餅攤,賣到老死?”
武大的手指緊了緊,握住了筷子。他沒有立刻反駁,只是低下頭,慢慢地攪著碗里的粥。他知道金蓮對他們的生活不滿意,她從來沒有真正適應(yīng)過這貧寒的小家??伤茉趺崔k?他只是個普通人,沒有讀過書,沒有靠山,做些小買賣,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已經(jīng)是他能做到的全部了。
他悶聲道:“我這不是一直在努力嗎?金蓮,你要是不喜歡這日子,我……我可以再想辦法?!?/p>
“想什么辦法?”金蓮猛地看著他,眼神冷淡,“你又不識字,也不會做生意,難道還能去當(dāng)個什么大官不成?”
武大的臉上泛起一絲羞澀的紅,低下頭,繼續(xù)舀粥吃。他從不善言辭,也從不擅長和人爭辯??伤睦锉镏哪枪呻y受卻怎么都散不去。他只是想好好過日子,為什么總是讓金蓮失望呢?
屋內(nèi)沉默了片刻,金蓮冷冷地笑了一聲,起身走向床邊。她背對著武大,語氣不帶任何情感:“武大,你可知道,我不喜歡這樣的日子?”
武大愣了一下,放下碗,抬頭看著她的背影,嘴唇囁嚅了幾下,最終卻什么也沒說。
他當(dāng)然知道,怎么會不知道呢?金蓮從來都不是一個甘于平凡的女人,她的眼神里,始終帶著一種不屬于這里的情緒。她對這簡陋的屋子,對這每日重復(fù)的日子,對他這樣一個庸常無奇的男人,都充滿了說不出口的不耐和失望。
可他能怎么辦?他只是個賣炊餅的小販,駝著背,力氣不大,也沒什么手段。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讓家里過得好一點,讓金蓮吃飽穿暖,不至于受苦。他總是想,時間久了,金蓮會慢慢習(xí)慣,會慢慢覺得他這個人雖然不富貴,但至少是個可靠的丈夫。
可今天,他忽然有些不敢再這樣想了。
夜色更深了,屋外的風(fēng)卷起幾片枯葉,落在門檻上。武大坐在桌前,一動不動,像是一座木雕,他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飯菜,心頭沉甸甸的。他忽然覺得,這個家,好像一直都是他一個人在支撐著,而金蓮,從未真正愿意踏進來。
這一刻,他終于意識到——無論他再怎么努力,這個女人的心,終究是不會屬于他的。
幾日后,武大照例起早出門,金蓮一個人留在家中。她站在院子里,看著武大駝著背、背著籮筐走遠,心里卻說不出是厭煩還是愧疚。她其實知道,武大沒有錯,他只是太過平凡了,平凡到讓她感到窒息。
但她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心情。她厭倦了這個沉悶的生活,厭倦了每日等待一個不會帶來驚喜的丈夫,厭倦了所有平淡無奇的瑣碎。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應(yīng)該忍耐,還是應(yīng)該逃離。
她緩緩轉(zhuǎn)身,回到屋里,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心頭忽然涌起一股難言的孤獨。
這就是她的婚姻,她的生活,她的未來。
她還能忍受多久呢?
天光微亮,武大已經(jīng)起身,像往常一樣忙著生火、和面,為一天的炊餅生意做準備。金蓮還未醒來,屋內(nèi)只有火爐燃燒時發(fā)出的劈啪聲,與木勺攪動面糊的輕響。
這樣的日子,武大已經(jīng)過了許多年。日復(fù)一日,他用這份簡單的生計維持著家里的溫飽,可在他心里,卻始終藏著另一樁心事——他的弟弟,武松。
武大在灶前忙碌,偶爾抬頭望一眼屋內(nèi),目光落在墻上掛著的一柄舊刀,那是武松走之前留下的。
“這小子,幾年都不曾回家,也不知如今在何處了?!蔽浯筝p輕嘆了口氣,心里滿是思念。
他是兄長,從小便護著武松長大。武松年少時便與眾不同,生得高大英俊,性格剛烈,不畏強權(quán),常常因打抱不平而招惹麻煩??晌浯髲牟回?zé)怪他,反倒是心疼他吃過的那些苦。
武松年少時便不喜鄉(xiāng)間的安穩(wěn)日子,他總覺得自己不屬于這平凡的小縣城。他性格豪爽,又天生力大無比,在村中無人敢與之較勁。小時候,他便常常與人比武,練得一身好拳腳。后來,他為了尋找更大的出路,離開陽谷縣,外出闖蕩,幾年間杳無音信。
直到兩年前,武松忽然寄回一封信,說自己在外地做了官,如今在巡捕營當(dāng)差,過得還算不錯。信中寫得極為簡短,字跡力透紙背,顯然是他一貫的風(fēng)格,不愿多言瑣事。但即便如此,武大還是能從字里行間讀出弟弟的驕傲和意氣風(fēng)發(fā)。
武大為他高興,可也隱隱有些擔(dān)憂。武松性格耿直,向來不愿低頭,若在官場上得罪了什么人,恐怕會吃苦頭。但這些話,他終究沒有寫回去。他知道,武松是個有主意的人,誰勸也勸不住。
金蓮醒來時,武大已經(jīng)出門擺攤了。她懶懶地伸了個懶腰,披上外衣,走到院中,看著那把掛在墻上的舊刀,眼神微微一凝。
這把刀,還是她剛嫁過來時,在武大的屋子里見到的。當(dāng)時她隨口問了一句:“這刀是誰的?”武大眼中流露出一絲自豪:“是我兄弟的。”
“你兄弟?”
“嗯,我弟弟,武松?!蔽浯笮χf,語氣里有一絲驕傲,“他可不一樣,天生力大,性子也剛烈,村里人都說他有大出息?!?/p>
“他人呢?”
“在外頭做事,已經(jīng)幾年沒回來了?!蔽浯蟮男σ饫飱A雜著淡淡的思念,“他小時候就不喜歡待在家里,總覺得這地方束縛了他。我是個賣炊餅的,沒什么本事,但他不同,他有膽有力,走出去也能闖出一片天地。”
金蓮聽著,沒有接話。她并不關(guān)心這個未曾謀面的弟弟,只是看著那把刀,心里卻莫名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武松,聽起來是個與武大截然不同的人。
她能想象一個身形高大、眉眼凌厲的男人,和武大那副駝背、老實木訥的模樣形成了鮮明對比。也許,這才是武大話語中透出的那份自卑吧。武大很清楚,自己沒有武松的膽氣,也沒有他的魄力。他只能踏踏實實地賣炊餅,過著平凡日子,而武松,則像一只展翅的鷹,早已飛出了這片小縣城。
“幾年前就沒回來過?”金蓮那天隨口問了一句。
武大點了點頭,眼中帶著一絲落寞,“是啊,連母親去世時,他也沒趕回來,后來才托人帶了些銀子回來祭拜。我知道,他不是不孝順,只是……他心高氣傲,過慣了外頭的日子,恐怕是瞧不上我們這等鄉(xiāng)下人家的生活了。”
金蓮沉默了。她不知為何,竟忽然有些羨慕那個從未見過的男人。他能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她呢?她的命運,從頭到尾都是別人安排的。
那日之后,金蓮對武松的好奇心愈發(fā)濃了幾分。偶爾村里有人提起武松,她便豎起耳朵聽著。有人說,武松在外頭做了捕快,如今已經(jīng)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也有人說,他打虎殺人,威名遠揚,連縣衙里都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真的假的?”金蓮有些不信。
“千真萬確!”說話的婦人嘖嘖稱奇,“聽說他一個人空手打死了一只猛虎,縣令當(dāng)場封了他做都頭,賞銀百兩呢!”
金蓮微微一怔,心里竟生出幾分說不清的情緒。
她從未見過武松,卻忽然覺得,這個人比她想象中更遠離他們這個小家的生活。一個能徒手打死猛虎的男人,一個能在官場上混出名聲的男人……這樣的人,還會愿意回到這個寒酸的小屋里,面對一個靠賣炊餅為生的兄長嗎?
她忽然有些明白,為什么武松這些年來一直沒有回來。
或許,他是真的不愿意回來了。
夜深了,屋內(nèi)只剩下微弱的燈光,透過窗紙映出一片朦朧的暖色。武大已經(jīng)沉沉睡去,他的呼吸均勻,夾雜著微微的鼾聲。金蓮卻毫無睡意,靜靜地坐在床邊,怔怔地望著搖曳的燈火。
她的手輕輕按在胸口,那里似乎藏著什么沉重的東西,壓得她無法喘息。
白日里,她還可以強迫自己去做些事情,比如整理屋子,比如去村里買菜,比如在灶前發(fā)呆,假裝自己在思考該做什么飯菜。可一到了夜晚,所有的喧囂都散去,她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心里那些早已封存的往事便如潮水般涌來,讓她無處可逃。
她并不愛武大,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她曾試著讓自己接受這個男人,畢竟他不壞,甚至算得上是個好人。他辛勤勞作,不曾對她惡言相向,也從未在她面前發(fā)過脾氣??墒牵鹕徱琅f無法對他生出哪怕一絲情感。
她并不是天生冷漠無情的人。她曾渴望過愛情,也曾幻想過自己的夫婿該是什么模樣——或許是英俊的,或許是風(fēng)趣的,或許是能讓她在柴米油鹽之外,還能感受到一絲怦然心動的那種人。然而,這一切,都隨著她的命運被安排而化作虛無。
她嫁給武大,是王招宣的安排。她沒有選擇的余地,也無力反抗。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被社會規(guī)訓(xùn)、被命運擺布的女人,她又能如何?
可是,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就這樣終結(jié)在一個狹小的屋子里,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這么平凡無奇地度過。她每日都在重復(fù)同樣的事情,聽著武大講那些無聊的炊餅買賣,看著他在家里忙前忙后,想著這樣的人生是否真的要持續(xù)一輩子。
她無法忍受。
有時候,金蓮會夢到自己的過去。
夢里,她還是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女,身著華服,在王招宣府里自在行走。她仍舊是眾人矚目的焦點,仍舊能感受到那些或欣賞、或愛慕、或嫉妒的目光。
可是夢境很快變了——那些眼神變得陌生而可怕,她聽見自己的尖叫聲,聽見衣裳被撕裂的聲音,聽見那些陌生男人粗暴的喘息聲。她拼命掙扎,哭喊,可是沒有人救她,甚至沒有人聽見她的聲音。
她猛地驚醒,滿頭大汗,手緊緊攥著被褥,心臟劇烈地跳動著。武大翻了個身,仍然在熟睡,對她的痛苦一無所知。
金蓮用力閉上眼睛,想要將夢境趕走,可是那些記憶如毒蛇般纏繞著她,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知道,這些夢不會停止。這些過去的傷痛,已經(jīng)深深地刻進了她的靈魂。無論她如何努力地掩蓋、逃避,它們都不會消失。白日里,她可以假裝自己已經(jīng)忘記,但到了夜晚,她仍舊是那個驚恐無助的女人,仍舊能感受到那些恥辱的手在她的皮膚上游走,仍舊能聽見那些令人作嘔的笑聲。
她咬緊牙關(guān),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她不愿讓自己再陷入那些黑暗的回憶里,她想要堅強,想要讓自己不再被過去束縛。可是,她能做到嗎?她真的能做到嗎?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武大,他睡得很沉,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在夢里也有自己的煩惱。她忽然覺得,這個男人是如此的遙遠,哪怕他們共處一室,哪怕他們已經(jīng)成了夫妻,她卻依舊覺得自己是一個人。
她曾想過,若是武松在家,這個屋子里是否會多些生氣?可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便被她狠狠地壓下。她知道,自己不該對一個陌生的男人生出任何幻想,哪怕那個人是她的丈夫的弟弟。
可她仍舊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她開始想象,武松會是什么樣子?會不會像傳聞中那樣,英勇果敢,桀驁不馴?會不會比武大更懂她的沉默?會不會……讓她的生活變得不一樣?
她搖了搖頭,自己都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這屋子太過寂靜,寂靜得讓人發(fā)瘋。她感到胸口發(fā)悶,起身披上外衣,推開門,走到院子里。
夜晚的風(fēng)有些涼,她抱緊了自己,抬頭看著夜空。滿天的星斗靜靜地閃爍著,仿佛在看著她的孤獨。
她忽然覺得,自己像一只困在籠子里的鳥,外面的世界那么大,而她卻被困在這方寸之間,無路可逃。
她深吸了一口氣,眼里涌上了一絲濕潤。
她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是什么樣子,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多久。她只是知道,這種孤獨,這種沉悶的生活,正在一點點地吞噬她的靈魂。
可她,究竟能做些什么呢?
這一夜,潘金蓮翻來覆去,心緒不寧。白日里與武大的冷戰(zhàn)讓她更加煩悶,而這份煩悶在夜色之中,化作一股難以言喻的燥熱,仿佛連空氣都帶著沉悶的氣息。
她閉上眼,昏昏沉沉地睡去,卻不知何時,竟然入了夢。
夢里,她站在一座高閣之上,四周點著明亮的紅燭,微風(fēng)拂動絹簾,透出朦朧的光影。身上穿著綢緞華服,宛若當(dāng)年在王府之中最風(fēng)光的時刻。腳下是柔軟的錦緞,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熟悉得讓她一瞬間恍惚,仿佛時光倒流,自己又回到了過去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女子,不再是陽谷縣賣炊餅人家的婦人。
她緩緩回頭,看見一個男人立在窗邊,負手而立。那人穿著一身玄色錦袍,身姿挺拔,輪廓剛毅,眉目深邃,隱隱透著一股貴氣與威嚴。他似曾相識,又似陌生。
“金蓮?!蹦腥溯p聲喚她,聲音低沉磁性,仿佛帶著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
她的心驟然一跳,聽這聲音,竟像是王招宣。
可當(dāng)她試圖看清他的臉時,卻發(fā)現(xiàn)他的輪廓在燈影中變幻不定,時而是王招宣那張溫文爾雅的臉,時而又變成了一張剛毅凌厲的面孔,眼神凌厲如刀,帶著野性的霸道氣息——分明又像是武松。
金蓮怔住了,心跳加速,仿佛被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息包圍著。一個是她曾經(jīng)寄予幻想的男人,一個是她未曾謀面的存在,一個溫文而深沉,一個冷峻而剛烈,可是他們身上的氣息卻奇異地交融在一起,讓她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
男人緩緩走近,帶著一股強大的壓迫感,她的心跳越來越快,耳邊回響著他的呼吸聲,帶著一絲灼熱。
“你是誰?”金蓮?fù)撕笠徊?,聲音顫抖?/p>
男人沒有回答,而是伸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指尖微涼,卻帶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她仰望著他的眼睛,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悸動。
“你還不明白嗎?”男人微微一笑,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金蓮的呼吸亂了,她想后退,可是腳步卻像是被釘住了一般,身體發(fā)熱,意識飄忽。男人緩緩低下頭,唇即將觸碰到她的額頭,她的心劇烈跳動,仿佛要從胸口沖出。
就在那一瞬間,屋外忽然傳來一聲凄厲的鳥鳴,像是一道尖銳的刀鋒,猛然刺破了這旖旎的夢境。
金蓮猛地睜開眼睛,心臟仍然劇烈地跳動著,呼吸急促,額頭竟然沁出了一層細汗。她呆呆地望著黑暗中的房梁,夢中的情景仍舊殘留在她的意識里,揮之不去。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掌心里滿是細微的潮濕,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風(fēng)暴。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夢見這樣一個男人,他到底是王招宣,還是武松,或者只是她潛意識里對于“男人”這個概念的一種模糊投射?她不知道,也不想深究。
她只知道,這個夢讓她的心更加混亂了。
她側(cè)頭,看向身旁的武大。他仍舊睡得沉沉的,鼾聲均勻,絲毫不知道她剛剛經(jīng)歷了怎樣的夢境。他從未給過她這樣的悸動,從未讓她有過一絲一毫的幻想。她與他之間,只有例行公事的平淡,只有生活瑣碎的重壓,沒有激情,沒有驚喜。
她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