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訥兒子與機靈媳
1990年代的廣東延宕著改革發(fā)展的活力，招徠了無數尋夢者。這些人占據廣東的每個角落，甚至連韶關這個緊挨著湖南的地方也擠滿人。
在簡易廠房、臨街商店，甚至僅有幾條街的縣城，尋夢者就像筷子，滿滿地插在每一個崗位。
在這批人潮中，兩個年輕人既沒有技術也沒有門路，干力氣活剛夠生活。一年到頭，也沒給家里寄回多少錢。在異鄉(xiāng)討生活的相似命運，兩顆年輕的心緊緊地糅合在一起。
這個來自五華的農村女孩，與離家不到一年的男孩相識了。他們很快相愛了。這一年，男孩19歲，女孩比他小一歲。
熱戀中的年輕人難免有些毛躁，甜蜜也暫時沖淡了討生活的無奈。女孩懷孕變成了女人，在成為合法夫妻之前，男孩迫不及待地想帶著未過門的“老婆”回老家。他甚至做好了接受村民歆羨的準備。
后來才知道，男方因年齡太小，沒法扯結婚證。但就算是沒有蓋著政府戳子的那張紙，也不影響現實存在的愛情，“他們看上去很恩愛”村民曾石金回憶說。
打工改善了無數家庭的生活，這個家卻是例外。在社會掙脫牢籠，人們追求美好生活的年代，這個貧困的家庭長期存在于村莊視線之外，一旦得到關注，反倒有些消受不起。
男孩正牽著隆起肚子的女孩，他們小心翼翼地散步，女孩會主動和遇到的村民打招呼，試圖打破男孩的沉默。村民們雖然聽不懂滿嘴方言的女孩說什么，卻能感覺到她的熱情，她和這家人的性格決然不同。
“不認生”“很機靈”“有想法”透過村民的評價，這個外地女人的到來，似乎將一掃彌漫在曾家上空的陰霾。
男孩也獲得了贊美?！澳阈∽雍軤帤猓獬霾坏揭荒昃蛶Щ亓死掀?。唉，小兩口只要肯干，日子肯定會好起來的。”曾石金一邊抽煙 一邊回憶當時的情形，他輕嘆了一口氣。
貧困之家姓曾，男孩是曾老漢的內向老實、有些木訥的兒子，也是番薯靈的父親。女孩是還沒辦喜事的曾家兒媳婦，她生下了番薯靈姐弟倆。
最高興的是未出世孩子的爺爺奶奶。雖有些埋怨兒子的草率，但畢竟生米煮成熟飯，對拿不出禮金的曾家來說，老兩口實在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每當想起“添丁”這件要去祠堂禱告祖宗的大事，曾老漢頓時覺得特別硬氣。是誰說窮苦人家難逃“門衰祚薄”的命運，低了半輩子的頭，終于能稍稍抬起來了。
等待兒媳婦的日子里，曾老漢比往常起得更早了，他掄起鋤頭平整房前的空地，每天都反復在這片黃泥地上找些碎石塊、凸起的泥土，無一例外地清理掉。
老伴每天都要收拾干凈屋子，墻角也堆滿了柴火，曾老漢仍覺得不夠。曾老漢不時囑咐老伴“家里的雞要多投些飼料，雞蛋都得挨個數數?！?/p>
房子再怎樣收拾，仍舊掩蓋不了本來的破敗。兒媳婦并沒表現得在意，但老兩口還是惴惴不安，他們竭力想填平現實的不完美。
那段時光，全家生活圍著大肚婆轉，樂此不疲。雖然老伴早就盤算好安胎與坐月子所需的營養(yǎng)，但雞蛋明顯是不夠的。
除耕田的老牛，雞蛋是僅有的奢侈品，這個家再擠不出別的營養(yǎng)了。
“像她那么機靈的人，一進門就對曾家的情況有底了。她還是與曾家處得很好。”沒等這個村民說完，一旁的婦女插話道，“當時也有人議論說，她不可能呆得住?！?/p>
家的溫馨、父母恩愛，這些場景曾照亮過貧困的家庭。當番薯靈沒來得及感知，它就像蠟燭燃盡后的黑暗，伸手已然觸摸不到。在番薯靈出生后的40天，媽媽從視線消失，再也沒有了消息。
吃百家奶的番薯靈
五華女人之前獲得的優(yōu)待，誕下番薯靈的姐姐。女兒出生還不到2個月，這個母親就離開了村莊。一年多之后，這個身懷番薯靈的女人又折回村里。
實際上，番薯靈出生沒多久，曾家因涉及未婚先育、早育等問題，遭遇了當時最嚴苛基本國策的懲罰。曾家一度成了當地的典型。五華女人是在實施結扎手術的前夜從鎮(zhèn)上逃走的，徹底拋下了孩子、家庭。
五華女人離開后，番薯靈的父親不久外出打工了，雖然有一段不被承認的婚姻，但他無心找其他女人，也沒有再結婚。直到現在，曾家仍最窮，三個兒子擠在各自不到60平米的房子里。
午后的鄉(xiāng)村就像昏昏睡去的老人，卻時常被嬰兒的哭聲打破。
五華女人離開前，她來不及細想孩子的未來，但母親的字典絕不會有“殺人犯”字眼。短暫的疼愛慣壞了番薯靈的胃口，小家伙哺乳的難題扔給了爺爺奶奶。
曾老漢時常去鎮(zhèn)上買牛奶，因為沒錢，他只能每次買一點，經常是剛買回來就被孫子吃光。
20年前，不輕易吃豬肉的年代，牛奶更是泊來品。很長一段時間，番薯靈只能喝白糖或葡萄糖沖水，牛奶像是飯后甜點。
“給孩子喂一口奶吧。”曾老漢的老伴抱著孫子來到曾石金家，淚水從眼角流了出來。
曾石金的老婆正在哺乳期，這個善良的農婦撂下飯碗，一把接過孩子撩開衣襟?！胺盱`立刻停住哭聲，大口大口地喝奶。那天下午居然都沒吵鬧?！闭f到這里，曾石金不免哈哈大笑，“誰家的產婦沒喂過番薯靈呢？他是吃百家奶長大的?！?/p>
童年番薯靈也不是“小霸王”，小山村留下孩子們的回憶。他們在盛夏流淌的小河里嬉戲，彼此淋濕然后四處奔跑；他們在竹林間彼此追逐，擦干凈路旁的青石板躺著睡覺；他們走村串戶、一路歡笑，這群由男孩女孩組成的隊伍，偶爾惹來大人的呵責，比如在池塘晚睡，大人們認定那是危險的游戲。
五六歲的時候，玩伴換上干凈衣裳去上學，他們必須記住背手聽課、舉手發(fā)言、排隊放學，諸如此類的紀律，在圍墻里接受文明的規(guī)勸。
只有番薯靈還在玩從前的游戲，他很想在那塊青石板睡到天亮，總能被爺爺找到。
或許，在某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排著隊的伙伴們看見番薯靈，番薯靈也遠遠地望著他們。他蹲在田埂挖毛毛草根，有節(jié)奏地嚼著，他看上去有些孤獨。他渴望與伙伴們一起去學校，伙伴們卻羨慕他的自由。
他突然習慣沖人傻笑，也聽使喚?！胺盱`幫我挑水?！敝灰娝俸偕敌?，然后就挑水；“番薯靈你還不上學？”他傻笑；“番薯靈你爸爸媽媽呢？”仍舊是傻笑。他正式有了“番薯靈”綽號，表示愚蠢、遲鈍的方言。
在番薯靈披上“變態(tài)殺人犯”外衣之前，村民們時常教育他踏實做人。“你吃我們的奶水長大的，那些道理你可要記住了?！边@是哺乳過番薯靈的農婦常掛在嘴邊的話。
每次村民說著，番薯靈都表現得畢恭畢敬，連連點頭。也有村民描述道，番薯靈遇人主動打招呼，碰到正在干活的人，也會搭把手。這時候，他挺像媽媽。
村民都希望這個孩子有出息，不至讓曾家走向崩潰，“爺爺奶奶好不容易把番薯靈養(yǎng)大，他本該孝敬老人的。”
學生時代暗藏巨變
我至今還記得初中開學時的情景，在不富裕的年代，常有家長交不起學費，哀求寬限時日。而老師不過是按規(guī)定操作，不敢擅自同意。也有家長搬來大米希望抵學費，被告知無效。
你總能看見有家長徑直坐在校門口，當著孩子的面流淚。
村民們記不清番薯靈上學的情形，但他明顯比同齡人晚了幾年。在那些讓老師頭疼的“差生”標簽中，他集厭學、調皮、擾亂課堂、不服管教于一身。
由于入學年齡偏大，番薯靈的個頭高出其他人很多。他就像圈外人，和這些弟弟妹妹們無話可說，也沒有鐵桿朋友。
剛踏進校門，與其他學生遵守校規(guī)不同，番薯靈偶爾挑戰(zhàn)一下課堂紀律。老師批評他時，他會一邊聽順手撕幾頁紙揉成團塞進耳朵，將手貼著耳朵，伸舌頭扮鬼臉，“真是個淘氣的學生?！贝逍W教導主任鄒林芳說。
五年級的一次爆發(fā)，可能反映了番薯靈性格上的變遷。一次，老師批評他擾亂課堂紀律，他的反應超出淘氣的程度，“他當時準備打那個老師，我們三個人才拉住他?！编u林芳剛說完，另一位老師補充道，“他比劃過砍刀的模樣，并揚言砍人。雖然只是說說，但老師們誰也不敢管。”
他僅有的6年學生生涯，也過得不完整。有村民介紹說，番薯靈讀小學三年級時一度輟學，后來被老師和家人勸回，由于初中學校離家較遠，成績跟不上，他徹底輟學了。
當番薯靈后來來學校串門，簡直判若兩人?！八鲃咏o我們發(fā)煙，很有禮貌聽我們說話，從來不會插嘴。”鄒林芳就抽過他遞的煙，“他抽煙沒有固定的品種，有錢的時候抽好煙，也抽幾塊錢一包的。”
幾乎與所有農村小學的情況類似，這所小學僅有的幾十名學生多是留守兒童。老師辦公室雖然擺著老舊的藤椅，但這所翻修的學校還比較新。
“學生心理健康這一塊，有沒有安排課程？”老師回答“沒有”。實際上，別說是農村學校，城市學?？峙露茧y以覆蓋。更何況幾年前的情形呢。
學校意見到了曾老頭手里，也起不到絲毫的作用。年邁的老人只能養(yǎng)活孫子，更多的要求只能落空。“家教雖然重要，但沒法要求他爺爺奶奶去做。老人沒有能力，甚至都理解不了?！贝逯u靈詳說。
影視作品常把十四五歲渲染得簡單、純真，但番薯靈更喜歡“叛逆、學壞”藝術。他結識社會上的朋友，染上抽煙、喝酒與堵伯的惡習，將“小混混們該有的派頭”學了個遍。
一系列的“學壞”刺激過后，劇情將往“拯救迷失的青春”發(fā)展。那些正呆在齒縫的人，錯過梳子梳理的動作，社會一不小心就忘了他們。包括番薯靈。
有一群人沒忘。村民們列舉了番薯靈的“事跡”：5年前，14歲潛入鄰居李偉軍家偷走3000多元；4年前，從鄰居曾百區(qū)家偷走1000多元；2年前，將爺爺養(yǎng)的牛偷偷牽到鎮(zhèn)上準備賣掉，被及時發(fā)現而未得逞。
由于無法采訪到公安部門，本文無法確定“沾染惡習與誘發(fā)偷盜”的聯系，盡管二者有時間上的重疊。也有村民推測，“正是從這時候開始，他學會了偷盜，并走上不歸路。”
染上惡習的番薯靈變了，“以前爺爺叫他將水缸挑滿水，他會照做。后來干活磨磨蹭蹭，交待的事大多不了了之?！睜敔敳辉俳o番薯靈安排農活，串門便成了他打發(fā)時間的方法。
村民們知道他的小偷小摸行為后，開始防著他。雖然不歡迎他來串門，但畢竟沒有拒人門外的借口。通常，他的到來不會影響正在進行的談話，他在旁邊安靜地聽，不發(fā)一言；離開的時候，主人也不會刻意送出門。
他挨家挨戶串門，但總被忽視。他就像幽靈，在村里游來游去。
犯案后，正串門的番薯靈見警察趕往受害者家，他居然問，“警察干什么呢？”鄒靈詳描述著當日的情景，也不免困惑，“我也想知道番薯靈到底是什么人！他外表斯文，對人有禮貌，就算裝也不可能裝這么久?！?/p>
村民們同樣困惑，他們愿意相信“肯定是他腦子一時短路”，盡管外界早已認定“變態(tài)殺手”的標簽。不過，村民們不了解他近年的情況。村民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總是答到“找了?！比欢?，番薯靈的網友小強（化名）卻說，“我從沒見過”。
番薯靈的愛情與朋友
19歲，是番薯靈父子命運分水嶺。父親遇見心愛的女人，番薯靈卻因殺人入刑。即便如此，愛情仍是青春最心動禮物，番薯靈一直渴望著。
坑坑洼洼的村路連著外面世界，這里是曾老頭買牛奶的地方。盡管鄉(xiāng)鎮(zhèn)的建制被撤銷，網吧仍在經營，不少年輕人在這里消磨時光，也留下了番薯靈的青春。
有報道稱，番薯靈在外面先后交過20多個女朋友，“惠州、河源等地都有，大多通過網絡認識的?！彼衷诰W吧編織多少蜜語呢？
封閉的網吧彌漫著香煙、酒精的味道，墻角可能堆著吃剩的盒飯。在昏暗的燈光下，番薯靈盯著電腦屏幕，他習慣用“QQ條件查找”圈定年齡相仿的女性，有如大海撈針般尋找緣分。不過，就算成功添加好友，編織聊天內容足以讓他犯難。
“他小學都沒畢業(yè)，講不出有文化的東西?！毙娬J為，番薯靈女朋友的數量有些夸張，“他很難搞定那些女孩，只能到處找目標，可能將聊過的都算上了?！?/p>
“我覺得他在吹水?！边@個善良的男孩叫阿龍（化名），一次，他在同學家聊天，遇上前來串門的番薯靈，就算聊到女性，都沒能勾起番薯靈的欲望。雖然同住一個村，兩人年齡也差不多，但阿龍?zhí)寡浴安恢浪麑Ξ愋缘膽B(tài)度”。
“他上網主要是找女孩子聊天。”說這話前，小強堅定地表示，他聽說番薯靈干的荒唐事后，立刻刪了對方的QQ，“我忘了他賬號，不想再提?！毙娚踔辆芙^透露番薯靈空間內容，“真記不起來了?！?/p>
“他說在深圳曾與女孩租房住，但房租有點…”曾石金沒有說下去。也有村民聽說番薯靈和網友見面，但很快表示，“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我偶然聽到一個小故事，也許能稍稍探到番薯靈對異性的態(tài)度。
無辜的姐姐被盡量淡化在故事中的角色。姐姐讀六年級，收到社會青年寫來的情書。番薯靈并未意識到“早戀”，也沒質問姐姐。他隨手將情書搶來，在學校一邊跑一邊大聲讀，看上去很興奮得樣子?？蓱z的姐姐只能跟在他后面害羞地追趕。即便如此，姐弟倆的關系還不錯。
慶幸的是，我并沒有聽到他捉弄女孩子的傳言?！皼]有他不敢做的?！彪m然甩出這句近乎發(fā)泄的話，說話者也拿不出例證。
人們也沒有聽到關于番薯靈的愛情故事，哪怕是一個簡短卻現實存在的故事。此外，他很少有關于母親的記憶。
番薯靈甚至被家庭遺忘，生活在家庭、村莊的邊緣?！八麤]本事也沒錢，誰會和他做朋友。”小強的話透著悲觀，雖然他感到到在外打工的艱辛，卻只能在網絡寫上，告訴自己咬牙堅持住。
村民們說，番薯靈離開學校之后，干零活賺些錢。他通常外出打工兩三個月又回來了，“有一分錢花一分錢，沒錢再去找工作?！狈盱`曾在修村道的施工隊干了2個多月，時常找工頭支些零花錢，“他有幾分牛勁，都愿意請這樣的小工?！?/p>
有報道稱，作案后第二天晚上，番薯靈在村里打牌、吃夜宵和上網；作案后第三天，他前往惠州、河源等地。一路的開銷是，共搶得4000多元，打牌輸1500元，上網、吃夜宵花幾百元；前往惠州等地買手機，加上車費、吃飯等，花掉2000元。
“我們抓住他的時候，他身上只剩下不足50元?！鞭k案民警說。
搭上回城班車前，我看見村頭圍著一堆人堵伯。這里面有老人、婦女，也有年輕人，他們盯著賭局，拉長的脖子紋絲不動。一個年輕人突然抬頭與我對視，但很快又低頭了。
據說，番薯靈常在這里試手氣，那里或許就有贏他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