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鐘聲響過十二下，但我耳邊的“滴答”聲卻并未停止——哪怕客艙的隔音好到讓我之前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到外面的暴風雨，我卻仿佛能透過已被鮮血洇滲出詭異圖案的墻壁聽到血滴墜落，砸到地板上，敲在我頭頂……
“滴答、滴答、滴答……”艾倫先生已經(jīng)沖出去，我聽到他在隔壁客艙門前停頓一下，然后猛然將門踹開，于是鮮血滴落入血泊中的聲音便更加清晰……
這時我才如夢初醒，急忙趕到隔壁門前，越過預備格斗的艾倫先生的肩頭，看到了客艙內(nèi)詭異又慘烈的一幕——一個衣著普通、有些清瘦的黑人坐在床上，背靠墻壁，雙手垂在身側(cè)，如果不是看見他痛苦扭曲的五官和穿透胸膛把他釘在墻壁上的那把短刀，我只會以為他在小憩。他喉嚨本該因喉結凸起的地方反而凹陷下來，似乎是受到重擊所致，而胸口的刀傷則是我們能看到的唯一傷口。鮮血從他體內(nèi)涌出，一部分從正面流下，在衣角處滴落，在地上匯成血泊；另一部分則從背面順著刀鋒暈染墻壁。他的雙眼或許曾在死前直視過兇手的真容，但此刻只能驚恐地望著空氣，微張的嘴唇也還未來得及呼救就已凝固。
然后我看向床邊的書桌——空無一物。
我愣了一下，隨即掃視客艙，發(fā)現(xiàn)除了一件掛起來的大衣，整個客艙里再沒有任何個人物品！
再注意到我們身處的走廊，案發(fā)客艙在走廊的盡頭，開門右轉(zhuǎn)就是可上可下的樓梯，作為一艘客輪，船上走廊和樓梯都理所當然地鋪滿優(yōu)質(zhì)地毯……
兇手已經(jīng)逃走了，無聲無息地殺害死者之后，帶著死者的個人物品無聲無息地消失……該死，這客輪的隔音真是好得過頭了！
“請問兩位先生，有什么我能幫你們的嗎？”就在我仰頭看著明亮的樓梯時，一位侍者拿著空餐盤從下一層上來，疑惑但禮貌地問道。
下一刻，她聞到了空氣中的異樣，并向異樣的源頭看去——
一聲尖叫響徹“天佑女王”號。
“非常感謝兩位先生的配合，也很抱歉讓兩位在旅途中遇到這樣的不愉快，我們會加強安保工作，也請兩位盡量避免在夜間離開客艙?！辈蛔闶昼姷脑儐柾戤吅?，一名中年乘警放下筆，起身為我們開門，然后站在警衛(wèi)室外對等在外面的客艙經(jīng)理說，“接下來交給你了，摩爾。”
“當然。兩位先生，很抱歉今晚發(fā)生的事情打擾到兩位的休息，我們已經(jīng)免費為您升級客艙，這是客艙的鑰匙，后續(xù)旅程的用餐券也已放在新客艙。您們的個人物品還在原來的客艙中，需要我協(xié)助整理嗎？”
“非常感謝，我們自己整理就好?！卑瑐愊壬舆^鑰匙，我們一起在客艙經(jīng)理的帶領下回到原來的客艙。
我不知道回去的路走了多久，我只知道自己只有身體跟著前行，而思緒還停留在那間警衛(wèi)室——詢問我們的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乘警，工作態(tài)度或許因年齡而保持尚佳，但他的問題也只是點到為止；至于后來送我們離開的那個中年乘警，則在詢問全程中都看著我們背后的墻壁發(fā)呆（我十分確定那是完全放空大腦的發(fā)呆而非默默思索，他的雙眼沒法騙人）。你問我答、紙筆記錄，整個過程就像例行公事一樣，按部就班，波瀾不驚，仿佛我們只是“見證”了鮑勃不小心踢球打碎了隔壁瑪麗太太家的窗戶，而非目擊一件殺人案的第一現(xiàn)場……
為什么？就因為死的是個黑人嗎？
我理應憤怒，但在那一刻感到的卻更多是無力——在經(jīng)歷了梅德韋泰嘉的事情之后，我已經(jīng)對自己產(chǎn)生了深切的懷疑，以至于在從案發(fā)現(xiàn)場到警衛(wèi)室的路上，我并沒有思索自己看到的場面中可能隱藏哪些線索，也沒有猜測兇手的殺人動機，而是近乎怨天尤人地想著：為什么要在我隔壁殺人！怎么又有我無能為力的事發(fā)生在我面前！
當我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荒唐時，我羞愧得無地自容，但走出警衛(wèi)室門口的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又開始欺騙我自己：從乘警的表現(xiàn)來看，他們只想把事情壓下去，至少壓到客輪靠岸，指望他們行動起來是不可能的；案發(fā)現(xiàn)場其實很干凈，可利用的線索太少，一份乘客名單更是無濟于事，而你，約翰·澤維爾，更不是一個專業(yè)偵探；我們之所以乘坐這艘客輪，是為了在烏爾霍加國家公園從事狩獵工作，你可以作為一個獵人學徒跟在艾倫先生身邊，在炎熱的烏爾霍加褪去西伯利亞的寒氣，下一段旅途就在不遠的前方等你到來，何必多想無關的事？
話雖如此，我還是在路過門口時向里望了一眼。
越過門口僅有的一條警戒線，我看到他還靜靜地坐在那里，房間里的一切都保持原樣，書桌上空無一物，地上的鮮血正在凝固，那件大衣還——
大衣不見了！
在看到空蕩蕩的衣帽架之后，我的第一反應是：這個殺人兇手在挑釁！他還敢重返現(xiàn)場，拿走死者僅剩的個人物品！
我隨即脫口而出：“大衣！掛在那里的那件大衣不見了！艾倫先生——”
在張口說話的那一瞬間我就后悔了：我們?nèi)ゾl(wèi)室后，案發(fā)現(xiàn)場一直留人看守（更多是為了防止乘客出門看到現(xiàn)場），兇手能不驚動任何人地去而復返，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但讓我的話戛然而止的不止是我的思維，還有艾倫先生的反駁：“那兒沒什么大衣，你看錯了，澤維爾?！?/p>
我看到艾倫先生低頭將鑰匙插入鎖孔，然后開門；我看到客艙經(jīng)理站在走廊里，禮儀無可挑剔，帶著標準的微笑無聲催促；我看到兩個顯然是已等候多時的清潔員正安靜地等我離開，好應付他們今夜的額外工作……
于是我低頭跟著艾倫先生走進客艙。
收拾好行李后，我們在客艙經(jīng)理的陪同下前往新的客艙，當我走出門口時，那兩個清潔員終于有所動作——乘警已經(jīng)進入隔壁客艙，我能聽到他們在盡量小聲地搬運尸體，之后就是清潔員的工作范圍了。
到了新客艙門前，客艙經(jīng)理禮貌地道聲晚安，直到我們進去關上門后才離開。
我無心打量客艙內(nèi)明顯高了一個檔次的內(nèi)飾，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放，就一屁股坐在床上，默默消化這不平靜的一夜。
我的余光能看到艾倫先生在客艙內(nèi)走了一圈，走走停停，還不時蹲下站起，似乎是在檢查什么，但此刻的我不想理會。
終于，艾倫先生坐到我的對面：“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約翰。把你的所思所想說出來吧，然后我告訴你我的理由?！?/p>
在師長和偶像面前，我還是敞開心扉，把自己的種種思緒一吐為快，只是最后一段的聲音有些激動，夾雜著對艾倫先生掩蓋那件大衣存在的不滿與質(zhì)疑。
聽完我的話之后，艾倫先生沉默了一會，而后開口：“我完全理解你，約翰。我在第一次接觸到這種事時，表現(xiàn)得其實不如你。對于你的疑問，我的回答是：盡力而為，無愧于心，只要做到了自己的能力極限，那任何結果都是可接受的。但今晚的兇殺案很不一般，我們貿(mào)然攪進去除了引火燒身之外，別無裨益。先別急，聽我說。
“你剛才的話里透露出你觀察到死者的一些細節(jié)，比如左手中指第一、二節(jié)之間有繭；喉結處凹陷等，這很不錯，但還不夠，我還有幾點要補充：他的右手有‘鼠標腕’，這不僅能說明他是個腦力工作者，而且進一步縮小了他的工作范圍——需要長時間使用電腦的工作；他鼻梁上隱約有眼鏡框留下的痕跡，而且你顯然沒區(qū)分開隱形眼鏡和裸眼的反光——他佩戴了隱形眼鏡；喉結處受到重擊，而且是干脆利落的一擊，至于那把插在胸口的脅差，也是穿過肋骨縫隙直刺心臟，這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殺手；最后一點，書桌上雖然空無一物，但桌布的褶皺顯示桌上曾放過東西，從輪廓來看，是一個手提箱。
“現(xiàn)在我們來還原一下我推想出的案發(fā)過程：死者衣著簡單，又舍棄習慣佩戴的鏡框眼鏡而戴上隱形眼鏡，連行李都只有一個手提箱，還是在八天航程的客輪上——如果一個人要使用偽造身份跨越大洲，那么海運絕對是最穩(wěn)妥的，所以他在偽裝，以一個虛假的身份登上這艘客輪，還住在一間角落里的客艙。而且死者顯然是驚弓之鳥，我想那個手提箱在船上很少打開甚至從未打開，從他坐在床上的位置，剛好可以伸手拿到桌上的箱子并起身——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有被跟蹤的心理準備。而兇手應該是在前幾天的觀察中確定了他的位置，用鑰匙開門之后搶入客艙，右手刀擊碎喉結，左手把脅差刺入胸口，然后提起箱子，關門走人，死者完全來不及反抗，所以我只說他有被跟蹤的心理準備，而非被追殺?！?/p>
“可是艾倫先生，兇手的鑰匙是從哪兒來的？”
“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解釋的，我一開始設想的是兩種可能：兇手之前接觸過死者，從死者身上得到鑰匙并復制了一把，但對于一個有警惕性的被跟蹤者來說，這樣做的難度其實不??；另外一種可能就是，兇手在客輪上有人協(xié)助，能夠輕松拿到客艙的備用鑰匙，甚至兇手本人就可能是客輪上的工作人員之一。在大衣失蹤之后，我就更傾向于第二種可能。
“現(xiàn)在的情況就是，一個頂著偽造身份的人拿著一個不知道裝著什么的手提箱，被一個專業(yè)殺手干脆利落地殺死，箱子失蹤，而兇手可能在檢查過后發(fā)現(xiàn)有遺漏，于是重返現(xiàn)場拿走大衣。
“死者身上有兇手志在必得的東西，或者說兇手不希望死者順利上岸?！?/p>
就在這時，一束陽光突然刺破黑暗，從窗外闖入客艙，正好照在艾倫先生的臉上，他靠近窗戶的右臉被橙黃溫暖的陽光照亮，而左臉則依然沐浴在客艙的白色燈光里。
“背叛者？吹哨人？還是其他什么情況，總之都不是你我兩個獵人可以插手的?！?/p>